我的1979 第607节
“去,去,没正行。”李梅拍掉李和的手,“多大了都。”
“不管多大,你是我姐,这总不能变得吧。”
高中以后,李梅每周总要去一趟学校给李和送一趟家里硬从嘴里挤出来的粮食或馒头,风雨无阻的走上二十多里的地,通常早上去,晚上回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有一年冬天,他像往常一样等在学校门口,缩着脖子笼着袖子朝着白茫茫一眼望不到头的大马路张望,期待着李梅的出现。
他要等着大姐,没粮食他就换不来食堂粮票,没馒头他就填不饱肚子。
从中午等到下晚,他都没等到,他一点都不抱怨,家里也许断粮了吧,家里那么多张嘴等着呢,再说大冬天的,人家也没有多余的粮食能出借,何况他这种家庭还有谁愿意借呢。
他不抱怨,可在寒风中,那委屈的泪水就止不住的下来了,他饿了一整天了,从来都没觉得像此刻这样,活着是这么的艰难。
“哭什么哭,没出息,是不是饿了?”
在那一刻,抬头看到大姐的时候,他才觉得大姐这么可爱。
“你脸怎么了?”李和看到她脸上出了个血口子,袄子外面套着的褂子也被撕开。
“倒霉了,雪大,没看到路,掉水渠了,边上都是刺槐茬子。”她依然有说有笑。
这一幕,李和永远都难以忘记。
直到今天,他都想不明白,他是怎么熬过人生的前十八年的。
院子里又进来一张出租车,下来的是汤老头。
他下车就冲李和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和笑着道,“早上到的。”
“来客人了?”汤老头不认识李梅。
“这是我姐。”李和对李梅道,“姐,这是我说的汤师傅,对杨淮好的很,没少照顾。”
他到今天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汤老头那么喜欢杨淮。
“汤叔,麻烦你了。”人家对自己儿子好,李梅当然也是十分的感激。
“爷俩投缘。”汤老头举起手里提着的笼子,对着在院子里玩耍的几个孩子道,“瞧瞧是什么?”
李柯高兴的拍手道,“兔子。”
杨淮道,“白色的兔子。”
孩子们毫不客气的把笼子抢过去,一边玩去了。
一屋子的乡音乡语,使得饭桌子上的汤老头很快活,中午不自觉的和李兆坤多喝了两杯。
他打着饱嗝,眯着眼睛对杨老太道,“大妹子,我自己就是潢川的,可没听过什么淮滨这地方。”
杨老太太笑着解释道,“你说的是潢川公署,现在叫信阳专区。”
“期思镇晓得不?”汤老头不信服杨老太太的解释,“我们汤家是本地的大姓,十个有九个都是姓汤,这汤恩博跟我们都是本家。”
“怎么不知道?那就是淮滨,期思就在那。俺自己就是姓汤。”杨老太太道,“就是在期思的庙西。”
汤老头高兴的道,“哈,我记得门口那个叫白露河!”
杨老太摇摇头道,“你记错了,那个叫兔子河。”
“我能把姓什么给忘了!我不能把家给忘了!”汤老头说的斩钉截铁,“你说的都不对,肯定是白露河!”
“兔子河。”杨老太无奈的道,“学大寨那一年,俺回去看了一趟,记得清楚,修成了水库,现在还在那搁着呢,又跑不了。”
“你非跟我犟呢?”汤老头急了,“哪里有什么水库?我小时候还在白露河游泳呢,我出门读书,我爹带着我就乘船走呢。”
“俺能蒙你?”杨老太太见说不转,就道,“俺们家就在庙西开的油坊,方圆几里地有名的很。”
汤老头冷哼道,“越说越没谱了,庙西就我们一家油坊,我倒是还没听说过别家有油坊呢。”
两个人在这个问题上争执不下
682、相认
一个人认为自己说的对,另外一个就要极力的反驳,证明他说的不对。
这种陈年老黄历,碍于年龄和人生的经历,倒使得旁人都没法插话,任由这老头和老太太在这里磨牙。
杨老太太虽然是胳膊不能跑马的女流,可绝不是等闲之辈,是个掐尖要强的,说话一点都不相让。
“你这老大哥,越说啊越挤兑人,俺爹叫汤大柱,你今天到庙西去问问,老辈的都还能想的起来,就没几个人没吃过俺家油坊的油。“
“你爹叫汤大柱,外号汤大饼?”汤老头端起杯子的手不经意间的颤抖了一下。
杨老太骄傲的道,“这你都知道?看来你真是庙西的,可俺怎么就没见过你?”
她又对着汤老头的脸面仔细的端详了一遍,果真没有一点相熟的迹象。
“你们家门口有水井?”汤老头一抬脖子,一饮而尽。
“谁家的油坊门口能没水井?”
“庙西有几口井?”
“三口,俺家的最浅,八丈,其它两口都是十丈。”杨老太又陷入回忆道,“八九岁的时候,俺娘就教着打水,轳轳要绞二十七圈才中。”
“门口是一颗大榆树?”汤老头说的不动声色。
杨老太太头一摆,“是枣树,五六十个年头的老枣树,不过可惜啊,已经不在了。”
“哦,时间太长了,我都记不得了。”汤老头的身子不停的打摆。
杨老太揶揄道,“老哥,喝多了就怕凉,你啊还是少喝吧。哦,对了,俺还没问你是哪家的呢?你爹叫啥,俺看能不能记得着了,只是你莫说你家也是开油坊的了,那是瞎扯。”
汤老头一本正经的问,“你小名是不是叫杏子?”
杨老太直接愣了,“你怎么知道?”
“俺爹也叫汤大柱。”汤老头的口音都变了,粗糙脸面上的那道泪水划过的痕迹格外的清晰。
“你叫啥?”杨老太简直不敢置信。
“俺是你松哥啊。”汤老头想拉杨老太的手而又不敢。
“俺娘叫啥?”
“冯月娥啊。”
“你在那读的书?”杨老太太基本已经确定眼前的这个人是她的哥哥,可是依然不敢置信,想不到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就是近在眼前。
她害怕这是个梦,为了戳醒这个梦,她必须再问下去。
或者说此刻她已经激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汉口啊。”汤老头终于勇敢的牵起老太太的手,比量着道,“俺去读书的时候,你才这么高,小不点呢。”
“恩,对,对。你跟俺说,等你回来给俺带好吃的。”
为了这一句话,她等了一辈子。
至此兄妹再也没有相见过。
旁边的人看傻了,这个世界有这么小吗?
“你别哭啊。”汤老头让杨老太别哭,可是自己的眼泪水却是止不住的下来了。
“你后面怎么就没有消息了?俺娘合眼的时候,还在念叨你有没有回来呢。”
“额的娘啊。”汤老头被这一句话激的眼泪婆娑,最后像个像个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阿对不起阿娘啊,都没看到她一眼啊。”
“哥,别哭啊。”杨老太太也激动的喊出了哥哥这个称呼。
“阿从学校出来后,就去当兵,没走过顺路,一路背运啊,今天跟这个大帅,明天跟那个大帅,谁给发粮跟谁打仗,今天输,明天赢,后来尽是败仗,恨不得爹妈少生了两条腿,跑路都来不及,哪里还能得空回家啊!”
事情要是逼着一个人走上哪条道儿,他就非去不可,就象火车一样,轨道已摆好,照着走就是了,一出花样准得翻车。
两个人抱头大哭,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两个人会在此相遇。
“老了,老了,都不认识了,俺记得你走的时候,身量也不高,也没胡子,也没白头发,更没这么多的皱纹。”杨老太太的手不停的在汤老头的脸上摩挲。
汤老头道,“那会你才七八岁,俺也才十来岁,谁能想物是人非啊!我这两年都尽想着回家看看,可是我这身体不允许啊,儿女也不准,就怕撂在半路上,连个埋得地方都没。”
两个人絮絮叨叨的十来分钟。
最后杨老太问道,“那你咋跑这旮旯来了?”
汤老头道,“民国38年,老蒋撑不住了,跑了,俺们这些小兵小将也得跟着跑啊,跟大部队失散,又没去台湾的能耐,几个老伙计一商量,就脱了一身皮,怀里揣着枪进香港来了,那会香港正是发展期,乱啊,但是容易糊口,俺仗着会油坊的手艺,与其它几个人拼了点钱,开了油脂公司,咱是死人堆出来的,天不怕地不怕,敢拼敢闯,后来做了上市公司呢。”
杨老太太听不懂什么上市公司的词汇,但是从口气里能感觉到哥哥过得不错,擦了把眼泪,笑着道,“那就好,那就好。”
“现在倒闭了?”李和从始至终都没有插话,这个时候倒是忍不住插了话,他认识汤老头已经有不少年了,绝对是算不上富贵,何况他闺女上学的时候还总要出来赚点外快。
汤老头叹口气道,“有句话,恩爱夫妻不到头,共患难易共富贵难!这人啊,要是都奔着填饱肚子的目标去的,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怎么都能对付着,可是要是一同发迹了,谁还能想着饿肚子的时候,都是吃饱喝足的,有力气跑了,各有各自的追求,谁还想原地待着,自然是你往东,我想往西,这矛盾就出来了。我念着这么多年出生入死的兄弟情分,自己出来了,分了点钱,兑了一个面馆,日子也还可以。”
“没想过报仇?”李和读出了一种阴谋的味道,绝对没有汤老头说的那么简单。
汤老头摇头,“都这年龄了,还有什么好争的。”
杨老太把杨学文喊到身前,当着汤老头的面,切切实实的喊了一身舅爹。
“好,都挺好。”汤老头摸着杨淮的脑袋道,“你说这怪不怪,这孩子我初见着就觉得亲,说不好的亲,想往骨头缝里去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