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不求生 第190节

赵秉钧已连续好几天赶到总统府上，明面上是说要呈报重要公务，但随侍袁世凯左右的陆建章还有袁家大公子袁克定，都知道赵秉钧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国务总理一职尔。

“智庵啊，你看陆征祥这个人怎么样？”

赵秉钧瞳孔一紧，道：“外交部的陆总长吗？他是广方言馆毕业生，当年奉调出洋，才气飙发，为历任公使所倚重，数年间即升参赞，继充荷兰公使，确实是外交熟手。”

袁世凯穿着厚厚的锦绸马褂，哪怕身后放置着冰块，也不时淌下汗水。但他在部下面前，很注意维持威严的仪表气度，虽然天气闷热异常，可也能安如泰山。

袁世凯手里把玩着一串东珠，时不时发出磕碰的声音：“国务总理一职，因少川已辞去，当然需人接任。陆征祥无党无派，性主和平，最近参议院里都有主张他来做总理的呼声，你们觉得怎么样？”

陆建章站在一边，面无表情：“以大总统之命是从。”

袁克定则拍拍赵秉钧的手，道：“智庵，你也支持陆总长来做总理吧！”

赵秉钧本来以为唐绍仪去职以后，他自己作为袁世凯在内阁中的代理人和大管家，势必能够接任总理，没想打袁竟然属意陆征祥这种小人物？

袁世凯不动声色，狡狐般犀利灵动的眼神直盯盯地瞅着赵秉钧，使赵备受压力。

陆征祥是个软弱的书生，在国内政坛没有影响力，只是一介纯粹的技术官僚。正因为他是个小人物，袁世凯才能放手任用，而且也不必担心以陆征祥主内阁，会否引起国民党、社会党的反弹。

而且陆征祥是外交专家，现在袁世凯急着和六国银行团进行善后大借款的谈判，外交问题就比什么问题都要重要。

赵秉钧汗流浃背，他不太明白袁世凯的用意，可更不敢加以反对。

“宫……大总统，我也以大总统之命是从，我也赞成陆总长来主内阁。”

“嗯这样啊，既然你们都持此议，事情便这样定下来吧？”

袁世凯挥手示意了总统府的佣人，命人取来数碗冰镇绿豆粥，又拿来赵秉钧喜喝的龙井茶。

“盛夏方热，智庵可以常来总统府消暑。”

赵秉钧不解袁世凯说话的用意，只得小心翼翼：“大总统真是有心。”

袁世凯又说道：“北京临时参议院的议长林森是国民党，又是福建人。最近参议院不是说什么军民分治吗？正好林森回籍省亲，辞去了议长一职，我看可以让林森做福建省的民政长，军民分治嘛，我很赞成，这确实有利于国事，想来国民党也不会反对。”

袁克定从旁插话说：“父亲，民政长的名义听起来权威比都督弱得多啊。”

袁世凯哈哈一笑：“有道理，你说的有道理，没有白跟杨度学习嘛！那就不叫民政长，叫省长好了。”

赵秉钧很感吃惊：“福建是社会党的地盘，我们不是要争取林淮唐吗？让国民党的林森做福建省省长，会不会触怒林淮唐？”

如今国民党势大，大选开始以后，其竞选势头更是极为猛烈，一时间真有席卷全国绅士的趋势，确实令北洋上下感到很大威胁。

所以之前袁世凯才给社会党武装的整编，开出了他认为比较优越的条件，目的就在于拉拢林淮唐为其所用，以社会党来限制国民党。

袁世凯从鼻孔中发出哼的一声，没有说话。

陆建章则说：“智庵，总统自有用意。”

袁世凯开口道：“芝泉收到消息，说广州和福州都正在组建警卫新军，至少都是一个旅以上的部队，军械都由林淮唐提供。”

段祺瑞正为袁世凯执掌陆军部，虽然社会党武装自己的复员和整军计划，采取了多方的掩饰措施，使得陆军部并没有直接掌握社会党武装现在具体的部队兵力和编制情况。

但是廖仲恺和郑祖荫那边组建新军的工作，就不可能像社会党一样隐藏的那么好了，暴露在北洋的眼镜下，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赵秉钧大惊：“林淮唐是何居心？行此鬼蜮伎俩，是欲毁我民国！”

袁克定冷笑道：“我看林淮唐就是给脸不要脸。父亲实在优容他太过，是该让他吃点苦头才行。”

袁世凯准备任命回乡省亲的国民党籍议长林森，出任福建省省长，目的自然就是为了进一步激化国民党和社会党之间的矛盾。

他好像智珠在握，又突然间转移话题，提到现在国会大选竞选的情势，大概是国民党居五分之三，共和党居五分之一，社会党次居五分之一比例。

袁世凯慢悠悠道：“最近宋教仁屡屡来电，有邀请我加入国民党的意思，你们怎么看？”

赵秉钧此前也收到过宋教仁希望他加入国民党的邀请，但此事赵秉钧认为不便向袁世凯汇报，擅作主张地压了下来。

现在听到这话，赵秉钧赶忙站起身说：“昨日我也收到宋教仁的邀请，但我们北洋始终和国民党不是一路人，定要坚辞！”

袁世凯看着赵秉钧慌张的模样，忍俊不禁：“智庵你慌个什么劲儿？坐下来！宋教仁如再邀你，你便答应他又如何？如果情势需要，就是我直接加入国民党，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智庵，你和宋教仁好好谈谈，就谈你加入国民党以后任什么职的事情。”

赵秉钧感到袁世凯话里有话，可又好像说得十分认真，实在无法确信。

这时袁世凯才问道：“前段时间智庵不是提过上海的应夔丞吗？最近他的进展如何？”

“啊？”

赵秉钧很是回忆了一番，才想起来自己的秘书洪述祖确实在上海青帮团体里，发展过一个叫应夔丞的头目。

“此事正在进展之中……应是上海帮派的重要人物，若能为我所用，也可以增广我北洋在沪上的耳目。”

袁世凯与陆建章对视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很快袁世凯就让袁克定送客，将陆建章、赵秉钧两人都送走以后，他才回到内厅与正坐在内厅等候的密友徐世昌及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顾问杨度，说道：“智庵还是不清醒，将来要多敲打敲打，但他也有大才，若陆征祥内阁不能维持下去，到底还要智庵来组阁。”

内厅中的三人，梁士诒号称北洋财神，是北洋团体财政的执掌者，杨度则是被袁世凯笼络为谋士，至于徐世昌则是北洋元老，算是袁世凯的政治伙伴，在北洋团体内的地位比之冯国璋、段祺瑞还要高。

梁士诒皱眉问道：“大总统，社会党不识好歹，要不要从金融方面对付林淮唐一下？”

袁世凯像个弥勒佛坐下，呵呵笑道：“不必不必，大家都是民国之臣，哪里要闹到那地步？不必的。最近洪述祖从上海来电，说燬林一事，大有进展，你们就要再多费心力了。”

洪述祖是赵秉钧的秘书，但却不算是赵秉钧的亲信部下，而实是袁世凯安排到内务部监视赵秉钧的体己人。

前一段时间，洪述祖向袁世凯呈交了一份新计划，也就是袁世凯口中的“燬林”计划。洪述祖说自己已经笼络到了上海青帮的大头目应夔丞，手上掌握了大批关于林淮唐的黑材料，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让林淮唐身败名裂。

袁世凯一脸和气，搓着手说：“洪述祖很能干，我已命他相度机宜，妥筹办理。只要损毁林淮唐的声誉，足可以使社会党在接下来的国会大选中一败涂地，哪里用得上大动干戈呢？善后大借款还未办成，咱们动手的时机也不成熟啊！该花小钱办大事，万勿起盲动之举。”

杨度随即也夸赞起袁世凯的用心手腕之高明，袁世凯这时才露出自得的笑容，又数落了梁士诒的冲动两句。

“洪述祖在上海很顺利，他向日本购买了林淮唐在日本留学时的劣史十余卷，还购得林淮唐与日本娼妓下女的合影数张，另外还有林淮唐数年前在东京犯诈骗案的刑事提票和警厅供钞复件，准备用照片辑印十万册，先从横滨发行，推倒林淮唐，易如反掌。”

第六十二章 buff

赵秉钧离开总统府以后，越发觉得事情蹊跷诡谲，他感到袁世凯对自己的不信任似乎正与日俱增，所以也想着是不是有必要加强一下和宋教仁的感情联络？

袁世凯老奸巨猾，跟在袁大总统的身边，确实有伴君如伴虎之感。

赵秉钧回到内务部，还没开始联系宋教仁，便发现内务部秘书洪述祖不见了踪影。

“洪秘书呢？”

其他部员都露出奇怪的神情：“洪秘书奉大总统之命，去上海了。”

洪述祖已经到了上海。

洪述祖出生江南的名门望族，太平军攻陷常州时，几乎满门死难于是役，所以他骨子里就对南方的革命党人怀有极深的敌意和恶感。

特别是林淮唐。

此人在南方民党中最主激进，近一年来蹿起飞快，势力遍布大江南北，手下武装也有数万之谱，如若继续放纵，势必成为北洋的心腹大患。

而林淮唐那种激进学说，一旦蔓延，不仅污秽人心，还会复辟洪杨之祸，把难得安定下来几年的中国，倒向一场新的大灾难里。

洪述祖本来是被袁世凯安插到内务部，用以监视和控制赵秉钧的人。袁世凯很喜欢玩弄这样一套大小相制的权谋之术，但有一次洪述祖以内务部秘书身份赴东南调查水上警察事宜，结识了青帮成员、共进会会长应夔丞。

应夔丞是青帮的大头目之一，原来被陈其美所笼络，还做过孙中山的卫队长。陈其美死后，上海的青帮势力备受社会党打击，所以应夔丞也很有结交北方政坛人物做靠山的需求。

他和洪述祖两人一拍即合，洪述祖向袁世凯推荐了应夔丞担任江苏驻沪巡查长以后，又邀请应夔丞到北京拜见袁世凯，提出了由北洋来收编上海帮会势力的计划。

“洪大人，燬林以后，社会党肯定有所报复，到那时我就没办法在上海再混下去了……您看看这事儿，这事儿到底要怎么善后？”

应夔丞和洪述祖完全不同，他就是赤裸裸的一个流氓，说起话来讨价还价，浑身上下都是黑道人物的江湖气和铜臭味儿。

洪述祖明白应夔丞这话的意思，无非还是再讨要好处。

“应会长，只要事成，林淮唐身败名裂，北京方面会专门以特别勋位酬谢你的。”

应夔丞撇了撇嘴，他对袁世凯给出的什么空头勋位，一点都不感冒，只想要尽快有实实在在的金钱好处落袋。

“洪大人真是说笑，我一个混帮派的，哪里有资格去拿咱们民国的勋位？这不是贻笑大方嘛！勋位我实在要不得啦，就还是上回说的那件事，洪大人，事成以后，中央只要允许我以六五折折扣购买公债就行。”

洪述祖皮笑肉不笑，肚子里又开始狂骂应夔丞见钱眼开、鼠目寸光。购买公债的事情，洪述祖自己是没办法做主的，必须请求袁世凯批准才行。

然而洪述祖早已和袁世凯讲了大话，说什么这段时间应夔丞的燬林行动就要收获巨功，并且还为此从袁世凯那里捞到了三十万大洋的活动经费。

这三十万元，一部分用来填了洪述祖过去欠债的亏空，剩下一部分他准备用来给自己儿子做留学美国的经费，最后再剩下的三万元，才是落到应夔丞手上的真正活动经费。

现在燬林行动一点成果都还没看到，洪述祖是不可能再让袁世凯批准公债折扣的。

洪述祖心中有亏，强撑场面道：“应会长总要做些事情出来啊……近段时间，特别是近段时间，袁大总统很关注你的事，几次来电专门都提到了应会长。只要近段时间能有些成果出来，公债折扣我可以向你保证不成问题。”

应夔丞闻言终于一喜：“好！成果嘛？没问题，洪大人静听捷报就好！”

青帮在上海的势力，虽然在马日事变后已经受到沉重打击，但靠着租界的庇佑，还不能说被完全消灭，应夔丞手底下也照旧饲养着一批为他卖命的亡命徒。

应夔丞原来就是陈其美的手下，在国民党中也还有不少人脉可用，他阴阴一笑，便向洪述祖保证燬林行动，近段时间内马上就会有很大成绩。

两人一切协商会面的地点，都是选择在法租界中进行，所以也顺利避开了社会党政治保卫局的耳目。

然而王亚樵的调查，也并非完全没有成果。

政治保卫局的那些黑衣干部们，虽然不能公开进入租界调查，却可以以便衣身份潜入租界活动。而且除了直接进行秘密的情报调查以外，保卫局方面，也一直认为情报搜集的最高水准，还是取决于公开情报的调查水平。

王亚樵搜集来了近段时间上海各帮派中尚有活动的大佬材料，然后再一一和那份《神圣裁判机关宣告文》做比对，也逐渐摸到了一点线索。

“宣告文中罗列了袁、林、梁等人，都声言要审判处刑，却没有孙黄宋的名字，难道真的是国民党所为吗？但这样简单粗暴的陷害，以袁世凯的老谋深算，陷害得真会这么低劣吗？”

王亚樵亲自向林淮唐汇报了神圣裁判机关一案的全部调查情况，林淮唐歪着头，同样有点困惑，他很清楚宣告文绝不是随便说着玩的，后面肯定会有暗杀行动接踵而来。

可问题是，这一行动到底出自于袁世凯的授意，还是出自于国民党的策划呢？

“要严密监控上海的青帮势力，政治保卫局还要加强对林时爽、林述庆等中央领导人的安保措施。”

王亚樵敬军礼道：“明白！书记长，此事要不要私下通告给孙黄二公？或者要不要向光复会通告？”

“不，先不要有太过明显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