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不求生 第246节

“起！带条的先上，小心一点走。”

黑暗中樊钟秀擦一根洋火柴点起来一条纸烟，纸烟还是英美烟草公司的产品，帝国主义的产品倾销就连河南的绿林世界都无法躲开。

蹚将土匪中把开步叫做“起”，把带路的人叫做“带条”，这都是绿林强人的黑话。众人过河以后，队伍在星光下的小路上扯得很长，前边“带条”的人不时停下驻足等待，约莫走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冯霖和樊钟秀站在山岗上，已能看到山下一处火光冲天的村庄。

那又是一股毅军的部队放着枪冲进村里，随即有两个麦秸垛和一座房屋燃烧了，火光向突然变得浓黑的天空乱伸舌头。沉沉的静夜被搅乱了咐庄里到处是女人和孩子的哭叫声；原野上到处是慌乱的狗叫声；乌鸦哑哑地啼叫着离开树枝，结队向远处飞去。

樊钟秀脱口大骂：“那是赵倜的杆儿，他兄弟比我们蹚将还狠手。”

赵倜是毅军将领，在追剿白朗军的过程中立下不少战功，虽然不是北洋军嫡系，但因为熟悉河南地面上的情况所以很得到袁世凯和冯国璋器重。

但现在的毅军，早就不是甲午年那支血战在朝鲜和辽东半岛上的军队了。长久的时间把曾经的护国军人，消磨成了一群连土匪都不如的渣滓。

下弦月刚刚露出岭脊，冯霖一手按在马刀上，问道：“干不干？”

樊钟秀一拍马鞍上的步枪，笑道：“毅军的枪归你，钱归我，爷们儿就干。”

冯霖当机立断：“好，我们干吧！”

樊钟秀带来的那群土匪蹚将顿时都喜笑颜开，大队人马盘在村边的山岗后等候，冯霖则带着他身边少量的红军骑士率先冲了出去吸引毅军的注意力。

红军战士们朝天放了几响空枪，因为月光被山丘的身子遮住大半，屠村的毅军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人影，第一时间无法分辨出红军的具体人数来。

但他们还是暂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自从中原突围以来，冯国璋兵团在豫西的围剿行动并不顺利。红军的神出鬼没让北洋军大为头疼，而更令北洋军难受的则是豫西“民匪一窝”的乡村现状。

由于红军往往分兵多股，用小股部队四处出击，所以北洋军也只好不断分兵追击。可北洋军的小股部队一旦深入乡村地带，就很容易被本地的农民给缴械。

这些外表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其实一到夜里，狠手程度并不比土匪差。

红军的军纪好，群众工作做得又扎实，但北洋军就不行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农民手上吃亏。冯国璋一怒之下，这才决心效仿他辛亥年火烧汉口镇压革命军的办法，直接开始在豫西山区大开杀戒，以此震慑那些为非作歹的刁民。

毅军的军纪本来就比北洋的六镇兵差得多，部队里泰半是些双枪兵。现在有了长官的命令，那屠杀抢劫起来当然都是争先恐后。

村庄中乱作一团，步枪开火的火星也在黑影中忽明忽暗。等到毅军的乱兵追着红军骑兵冲了出去的时候，冯霖就亲自率领一队十余人的红军战士逆着追兵之势冲了上去。

他们先投掷手榴弹，接着用马鞍上削短了枪管的毛瑟短马枪射击，有几人还停下战马的飞驰，下马做战术射击的动作，待毅军乱兵迎了上来以后再上马使用马刀飞冲。

豫西红军的马刀是由冯霖亲自设计，他自幼习武、精通刀法，所以就结合了德日等国的军刀形制，做了一些更符合中国人使用习惯的改进。这种新式马刀最大特点就是比北洋军使用的日式马刀长出5厘米并带护手圈，具有轻捷灵便、刀背轻薄、以长制敌的特点。

冯霖自己给这款军刀，起名叫做“君汉刀”。

十几柄明晃晃的君汉刀出鞘，红军骑兵纵横飞驰而过，瞬间就给了毅军的追击队伍当头一棒。

山岗的另一侧上的樊钟秀见状，这才笑骂道：“红军崽子真能打，咱们跟对人喽。是爷们的都跟我上，杀他个鸡犬不留啊！”

樊钟秀带着大队土匪蹚将冲出昏暗的夜色，他们陡然加入战场之中，顿时就让毅军追兵措手不及。黑漆漆的战场上枪声四面乱响，中间还夹杂着许多手榴弹爆炸的声音，半轮苍凉的明月高悬中天，冯霖奋力挥臂砍翻了眼前的毅军乱兵以后，直接纵马冲入村庄之中。

“我们是红军！我们是豫西乡亲的朋友，我们是红军！”

很快军号声和马嘶声遍布全村，红军和樊钟秀带来的土匪部队肆意冲杀，直到太阳逐渐从伏牛山头悠悠升起时，毅军终于彻底崩溃，还有不少乱兵缴械投降。

太阳穿过群山的余光，在辽阔的原野上渐渐散开。冯霖收回他的君汉刀，又重新找到樊钟秀说：“你现在相信吧？我们能打败北洋兵，但这前提是你们能够听从红军的指挥。”

樊钟秀对于“听从红军指挥”这件事情，心里还是有些不情愿。

他知道豫西红军和王天纵闹翻，以至于最后王天纵选择招安的原因之一，就是这句“听从红军指挥”。

河南人现在都知道红军不杀人不抢劫而且还开仓放粮，听从红军指挥也就意味着樊钟秀的手下今后也不能再杀人抢劫。

不止如此，据樊钟秀所知道的情报来看，红军还会派许多“监军”到他们的绿林部队里活动。虽然红军管这些人叫做指导员和政治干部，但在樊钟秀看来无非就是争夺兵权的监军而已。

蓝天蔚那么高明的本领，可到现在为止，他不仅和白朗关系暧昧不清，双方虽然并称“蓝白大军”，但其实仅是在战略上互相配合作战，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联军。而且也正是因为蓝天蔚希望改造王天纵军队的原因，最后才激化了双方的矛盾，使得王天纵率众前往洛阳接受了北洋政府的招安。

樊钟秀眯起眼睛，说：“听从红军指挥，也就是要接受社会党的改造吗？”

第五十八章 收编蹚将

樊钟秀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绝非豫西一介目不识丁的土匪。前清时樊钟秀就跟着同盟会的人闹过革命，辛亥年时更是纵横驰骋，下南阳、围信阳，打出过不少漂亮仗。

冯霖实话实说道：“之前我托我二叔送来的信上，已经说得十分清楚。豫西红军希望和您合作，而我们合作的基础只有一条，且必须有这一条，那就是樊叔您的绿林杆子必须接受社会党的领导和豫西红军的全面改编。”

樊钟秀摇摇头，觉得有些可笑：“你们就是这样逼走王天纵的？”

冯霖一脸认真，非常严肃地说：“社会党人的原则就是实事求是，红军要在豫西打败北洋军，就必须维持严整的纪律。所以我们不可能接受任何一种破坏红军名誉的行为，我们的合作只能建立在全面改编的基础上。”

樊钟秀身后的那些绿林强人们，听到冯霖这几句称得上咄咄逼人的话，神色都起了明显的变化，甚至有人开始将手按在了枪上。

樊钟秀举起右手，制止众人的行为，他问道：“那么白朗呢？白朗也没有接受红军改编，你们不还是和白朗混在一起吗？蓝白大军、蓝白大军，最近两个月这个词在河南道上可火着呢，攻打老河口那一仗，好一记千里回马枪，听说差点全歼北洋军一个团，干得可真漂亮。”

蓝天蔚与白朗合作以后，蓝白大军即首先南下进入鄂豫边一带，夺取了枣阳县城。接着不等北洋军南下追兵赶到，他们又迅速回师河南，穿插攻占了北军腹地的宝丰县，而后横越京汉铁路接连攻破光山﹑潢川﹑商城及安徽省六安﹑霍山等县城，纵横驰骋在桐柏山乃至于大别山一带。

这波攻势的最高潮，既是蓝白大军在霍山突破北洋军的包围后，一举攻克湖北老河口，全歼守军近两千人，几乎把王占元第二师的一个整团给消灭了。

蓝白大军惯用声东击西调动敌人以后打回马枪的战术，以狂暴风雨横扫中原大地，让冯国璋头痛不已。但接下来冯霖说的话，却让樊钟秀等人均大吃一惊。

“我们要和白朗分手了。”

“啊，什么意思？”樊钟秀瞪大了眼睛，“白朗也要受招安了吗？这不可能啊。”

冯霖笑道：“当然不是，只是我们和白朗军队的原则作风都不一样，实在再难以长期合作下去了。而且白朗觉得河南军队太多，不利于发展，已经决心西走陕甘。红军既然不打算离开河南，那么蓝白大军当然只剩下分手一途。”

这条消息又让樊钟秀受到很大震动，白朗起义军近来纵横河南，名声极大，他们居然要西走陕甘？那确实说明着由于冯国璋兵团的不断围剿，虽然白朗依旧取得不少胜利，但压力也是越来越大，这才升起了离开河南前往陕西一带发展的想法。

辛亥年时包括王天纵、樊钟秀在内的中原蹚将，都和陕西省的秦陇复汉军合作过，白朗也和不少关中刀客认识，所以白朗会选择西征，其实也并不奇怪。

白朗是河南宝丰县人，清末时曾在第六镇统制吴禄贞手下充当参谋，吴禄贞被袁世凯暗杀以后，他才跟着王天纵在嵩山落草为寇。他的军队兵力数目很混乱，有时候说是一万人，其中有枪械的只有不到一千人；有时候说能战的有两三千人，但又裹挟了二万人。

白朗的布告则宣称凡退伍兵入伙的，没有军火不收。裹胁的人中，十之七八是烟民，北洋兵的月饷仅四两，白朗军却以十两月饷相诱，所以他们不可能做到不去抢劫。

冯霖又说：“白朗要走，我们不能拦而且实际上也拦不住。两支军队的组织原则相差如此之大，其实合作早已进行不下去。樊叔，等到白朗离开河南以后，北洋军围剿的压力或许会更大，我们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实现真正的、彻底的联合。”

樊钟秀逐渐明白冯霖话中的意思，既然白朗要离开豫西，那红军当然就准备要统一豫西的所有反袁武装，实现社会党的“定于一尊”，从此就能采用统一的指挥，更能够抗击北洋军的围剿了。

樊钟秀想到些什么，便说：“白朗若西走陕甘，我想北洋军一定也会调兵追击，可能河南的情况反而会转好。”

樊钟秀的猜测是在清理之中，可是社会党在洛阳是有一些地下组织活动的，在北京自然更甚。他们的耳目情报，绝非樊钟秀可比。

大家收拾完战场的残局以后，冯霖允许樊钟秀先选走自己想要的战利品。等到晚饭之后，众人才围着火盆重新讨论，大家都把枪抱在怀里，红军骑士的胸前则还系着几枚手榴弹。

火苗霹雳霹雳地烧着，冯霖用一块破布仔细擦拭着他的君汉刀。火光照耀下，锋锐的刀身不断闪烁起震慑人心的寒芒，红军骑士今天骁勇的表现，也给樊钟秀手下那伙绿林强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樊钟秀也必须承认，这群年轻人战斗时骁勇善战的表现，绝对超过了任何一个豫西道上的强盗。

特别是他们整然的队列，还有逆势冲锋的纪律与勇气，也是土匪队伍绝对不能相比的。

冯霖擦完马刀后，慢慢说道：“社会党有很多情报渠道，我们可以确定一点，冯国璋不会分兵追击白朗。陕西问题袁世凯大约是要交由张凤翙处理。”

张凤翙是续桐溪、胡景翼等人的旧友，他虽然不是同盟会元老，但在前清时就和同盟会的钱鼎、张钫、党自新、郭希仁等人关系友好，人称莫逆。

辛亥年西安起义爆发前夕，张凤翙因懂军事、有威信、在新军中职位较高，被推举为首领。起义成功以后张凤翙即出任秦陇复汉军大都督，民国正式肇造以后，他就做了陕西都督，一直到现在。

张凤翙在宋教仁改组国民党以后，担任了国民党在陕西支部的支部长。但他同时又和袁世凯关系密切，其实与北洋的联系比他与国民党的联系来得还要更深。

冯霖分析说：“我们有确切情报表明，袁世凯准备调冯军一部东进山东参战，所以很大概率袁世凯是不会再从冯国璋兵团调兵西进。白朗西走陕甘，主要面对的就是张凤翙的陕军，或许甘肃的军队以及宁夏一带的回军也会参战。”

樊钟秀举起一支火把烤火，反问道：“那红军为什么不跟着白朗去陕西？或许可以打开一片新天地。”

冯霖双眼一凝，盯住樊钟秀说：“红军志在全国，我们的事业可不是做四处流窜的流寇。樊叔，河南红军不仅不会离开河南，而且很快我们就要对冯军发起大规模反动，牵制冯军兵力使其不能东进。也正是因为如此，在大规模反攻以前，社会党必须要统一豫西的所有反袁武装。”

樊钟秀终于彻底明白了河南红军的行动和用意，大规模反攻！他自己在冯国璋的围剿下，都觉得生存尚感困难，连白朗这号大名鼎鼎的人物都选择了西走陕甘，而红军居然已经准备好了进行大规模反击了吗？

“反击时刻临近，在这以前我们对豫西其他反袁武装，必须采取彻底收编的策略。要么像白朗一样离开河南，要么像王天纵一样投靠北洋，要么——就要接受红军的彻底改编。”

改编二字，说得容易做起来可难。特别是豫西土匪的积习风气那样差，改编的困难度就更高了。

但蓝天蔚与白朗合作以来，也尝试过改编了一部分豫西杆子，积累了一部分和绿林强人相处的经验，全面改编豫西绿林反袁武装的计划自然逐渐提上日程。

樊钟秀犹豫再三，终于回答说：“带我去见蓝天蔚吧！我要看看你们有没有掀翻袁世凯的本领，中原蹚将最服气英雄豪杰。我单知道林淮唐是天下间顶能干的一号英雄，还不知道河南的蓝天蔚、冯霖也这么大胆。我是想和你们一起干的，他妈的，改编就改编！不然光靠我们自己，迟早还是要死在冯国璋手上。”

第五十九章 肃反的前奏

在横贯中原的京汉线铁路西侧，横卧着苍莽的熊耳山和伏牛山，这片崇山峻岭自古以来就是豫西绿林纵横驰骋的战场。沿着山脉南麓的延伸线继续蔓延，就是连接了湖北的桐柏山，以及山岭更为壮阔、谷地更为崎岖的大别山山区。

仲夏夜里的山巅还有潮湿的雾气环绕，蓝天蔚和中原兵团的几位主要领导干部都坐在火盆边闲聊。天气温热，指战员们也都和普通的红军战士一样换上了短打的衣裳，大家坐着的小马扎也是从山脚下老乡家里借来用的。

还有几个本地老乡的孩子，至多不会超过七八岁的稚童到了晚上睡不着，也围绕在蓝天蔚的身前身后跟着说笑，闹成一团。

蓝天蔚剥开几掰橘子的果肉，分给小孩子们吃。他原是一个每日军装革履、手套不离手的老派军官，现在受着游击战的影响，风霜打磨了他的筋骨与灵魂，连蓝天蔚的手指都变得又粗又硬，十分粗糙，皮肤上也留下道道粗涩的痕迹和痂疤，证明他完全成为了一个足可以胜任起红军高级指战员责任的革命军人。

“司令员，老冯回来了。他把樊钟秀的杆子也拉了过来，豫西还坚持讨袁的武装，算是基本统一到红旗下面来啦。”

在红军里面，没有总司令或长官一类的称呼，大家互相之间多用同志相互称呼。对于一些专门性的职位，则用司令员、司务员、指战员、炊事员这样的平等性称呼。

这也是为了在红军中鼓励官兵平等的精神，负责作战方案的高参也好、负责指挥战斗的将领军官也好、负责军械后勤和弹药补给的后方支前人员也好，所有人在职务上有高低，收入上有差异，但至少在人格上林淮唐希望大家是一致平等的。

这种平等性的原则，在后世看来或许司空见惯，不会有哪个员工会认为自己在人格上就低于老板一等。但在清末民初的时代，即便是在社会上，上下级之间的尊卑依旧十分严格，而军队又是这种上下尊卑之分风气最严重的地方。

袁世凯小站练兵的时候，虽然相比湘军、淮军时代，官兵待遇已经有了很大提高，但动辄打骂体罚依旧是司空见惯。

甚至严重到这种地步：袁世凯要提拔某个将领的时候，经常会突然召见他，然后二话不说想将此人按住打上几十大板，打完以后再宣布升职之事。

这种听起来极其荒谬的事情，却是从曾国藩时代就确立的“军事传统”，他们似乎认为只有这样大棒和胡萝卜恩威并施的手段，才能让下级将领牢牢记住“知遇拔擢之恩”。

至于这对军人人格的侮辱和打击，纯不为他们所考虑的范围。

这还是在将领和军官一级，尚且如此，至于普通士兵，动辄被上级长官打骂还是寻常之事。若生得眉清目秀，还会有很大概率被高级军官纳为娈童玩物。即便毫无特长之处，饷银中一般也固定按照一定比例要上交给长官，然后像训练和休息时期需要花大量时间为长官跑腿，甚至是给长官的小买卖打免费的下手，更是司空平常。

军队中对平等精神的践踏，一方面会极大加强士兵对军官的人身依附，造成封建制度在军队中的复辟，另一方面也会使军官视士兵为自己的农奴和私产，利用其牟利，大量挤压正常的军事训练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