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不求生 第281节

罗佩金冷笑一声，率先朝前踏出一步，接着他身后的学兵队也都跟着他往前迈出了那关键的一步。其余属于蔡锷嫡系出身的云南、广西籍贯军官，对视一眼后，也跟着踏出一步。

火车站里顿时响彻起一大片整齐的皮靴声，最后剩下一些立场不明或正在动摇的年轻军官，迫于压力和气氛，也只能选择跟着向前走出一步。

蔡锷望着他面前的那一片人头攒动，终于露出了一丝十分满意的笑容。

罗佩金站在队列最前方，朝蔡锷问道：“总长，行动的口令是……？”

蔡锷大手一挥，灰蓝色的披风在阳光与白色的氤氲蒸汽中哗地舞动了起来：“口令——”

“忠！诚！”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复辟

北京。

过去京城百姓常说：京南多人，京北多坟。一出安定门，就是坟，皇姑坟、娘娘坟、六公坟、和尚坟、姑子坟，一直到昌平的长陵、定陵，都是大大小小的坟。过小关、茄市口、干杨树之后，才有一座较大的村庄，就是大屯村。大屯周围是洼里、仰山、曹八里、卢井等较小的村落，前后左右，星罗棋布，仰山一带就是北苑大营的所在地。

仰山还留有一座前清时八旗士兵操练使用的将台，操练的阵势号称“九进十连环”，操练时还要放炮，一方面是助声威，或者也是操练中的一项内容，具体的军阵兵法，康乾时来华的意大利宫廷画师郎世宁曾有过一套《平定准噶尔得胜图》，绘制得十分清楚。

那时的清军战列，已颇有一些欧陆战争排队枪毙的风采，但平准战争结束以后，清廷固步自封，武备废弛，便和欧洲军事强国的水平越差越远了。

北苑为昔日京城外大御苑之一，元、明、清时为皇室围猎之处，明清时也都是京营的屯兵重地，存留有大量营房可以使用，现在北苑大营则主要是用于冯玉祥旅的官兵居住。

近来冯旅中经常发生枪械或弹药失窃的怪事，本来这种非常时刻发生这种事情实在属于非常危险的情况，但不知何故，冯玉祥却对军火失窃的案子不闻不问，也没有向陆建章执掌的军政执法处通报此事，当然也同样没有向陆军部汇报。

冯旅的一名营长宋哲元对武器失窃之事比较上心，他自己布置调查，又安排人手加强了对于弹药库的防卫。在宋哲元的严密搜索下，居然还真让他当场抓住了一伙前来偷窃弹药的乱党。

北苑军营里响起几声枪声以后，宋哲元带着护兵迅速堵住军械库的大门，果然将六七名脑后留有一条辫发的宗社党人抓个正着。

除了那几名留辫子的觉罗、黄带子以外，帮着他们偷窃军火的人，竟然还包括了冯旅旅部的几名机要军官。

宋哲元呸的吐了一口唾沫，挥挥手令他带来的亲信护兵将那些满清遗老遗少全部抓起来，他自己则一手握着盒子炮，慢慢走近到两名旅部机要军官的面前，既有些恼怒，也带着几分不解问道：“你们……你们都是保定的高材生，怎么会为宗社党的遗老遗少做事？愚钝至此！我一定要通报旅长，狠狠恶惩你们二人。”

那两名机要军官带宗社党偷窃军火，被当场抓了一个人赃俱获，面对宋哲元的质问却好像一点都不慌乱，二人只是苦笑连连。

“呦，这不宋营长吗？此事……请宋营长见谅，我们也只是奉命而行。”

“奉命？”宋哲元看着他们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勃然大怒，“奉哪个人的命啊？是袁大总统还是宣统小皇帝啊？他妈的，给我把这两人都先拿下！”

宋哲元带来的一群护兵才刚刚将那些宗社党人制服，有几个年轻的黄带子还一脸痞气，很是不服的模样，护兵们见状上去就扯住那遗少的辫子将其拖拽起来，然后便朝着黄带子脸上一脚直接蹬了下去，踹他一个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他们解决完这几个宗社党的刺头儿以后，便转过身来，准备按照宋哲元的吩咐再拿下那两名吃里扒外的旅部军官。

但还不等护兵们行动，宋哲元便突然听到南面空中好像传来了一声沉闷的雷声：“嗯？打雷了？”

“不是！”

那两名旅部军官面色大变，齐声道：“快去通知旅长，一定是宗社党开始行动了！”

宋哲元同样是久经沙场战阵之人，他在第一时间的迷糊以后也迅速反应了过来，这哪里是什么雷声？分明是一声爆炸的轰隆声！

“你们……”宋哲元惊诧地望着那两人，“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京师现在到底在发生什么事情？”

军官面带苦涩，对宋哲元奉劝道：“宋营长，我们都是旅长派来的人，我们的一切行动都是奉冯旅长之命行事！请您立刻派人通知旅部，这声爆炸……绝对是宗社党开始复辟了。”

“复辟？！”宋哲元两眼瞪得若铜铃一般大小，“你俩别给我打哑谜啊！到底怎么回事？”

另一名旅部的机要军官则不紧不慢地说道：“冯旅长一定已经开始行动起来了，宋营长快回去掌握部队吧！这北京城里……正将有一场龙争虎斗！”

从北苑向南，经过雍和宫以后便是总统府所在的铁狮子胡同，铁狮子胡同西侧则为前海、西海、北海和什刹海等皇家湖泊，在总统府和什刹海以南便是紫禁城的所在地。

恢弘的紫禁城南门，也就是那座著名的天安门，再由此门向东南方向走一段路程，正是日本使馆所在的东交民巷。

此时日本使馆内早已是全副武装的模样，不仅肃亲王善耆和川岛浪速换上了一身军装，而且还有不少使馆武官和日本驻军官兵也已经荷枪实弹，全部换上了中国军队的制服，在青木宣纯的指挥下冲出东交民巷，一路朝着颐和园方向直扑而去。

溥仪居住的颐和园位于京师西北郊，距离东交民巷距离很远，日军和宗社党临时纠集的武装需要穿过整个西城才能抵达颐和园附近。

这样长的一段路途，中间随时都可能发生意外，也有可能遭到北洋军的阻击，一旦时间拖延，等到袁世凯反应过来以后迅速调动大兵弹压，那么失败的结局也就近在眼前了。

就算善耆这些宗社党人蠢，但川岛浪速这个日本在华的特务头子可绝对不蠢，更何况此次指挥复辟行动的总司令乃是日本陆军中首屈一指的中国通和情报专家青木宣纯，他早已做足准备，在行动开始以前便已经确保了步军统领江朝宗的支持，整个京城卫戍军都已经被日方策反，因此他们离开东交民巷后不光是一路畅通无阻，而且很快还有步军统领衙门中的不少旗人巡警加入其中。

步军衙门总部就位于什刹海附近，跟东交民巷正好隔紫禁城相对，所以江朝宗在步军统领衙门诱捕了京师警察厅总监吴炳湘以后，除了利用吴炳湘身上携带的印信派人前往京师警察厅哄骗吴炳湘的部下外，便是亲自率领京卫军直接进攻紫禁城，准备打通和东交民巷之间的道路。

自从南北议和宣统播迁颐和园以后，紫禁城即在南方革命党人的强烈要求下被改为博物院公园，允许市民购买门票入内参观，袁世凯仅在紫禁城内驻扎有两连军队，防备十分松懈，所以遭到江朝宗率领的京卫军突袭时，猝不及防，立刻就丢失了对景山一线的控制权。

京卫军占领景山以后，立刻使用此前宗社党秘密交给江朝宗的两门日造榴弹炮，在紫禁城神武门外架设炮兵阵地，开始轰击故宫。

一声巨响，榴弹炮的炮弹划过琉璃瓦和朱红宫墙，直落入禁城之内，爆炸声轰响全城，就连北苑大营都能隐约听到仿若雷鸣一般的噪声。

原本驻守在紫禁城内的两连北洋军官兵，突然之间遭到京城卫戍军的袭击，完全是不明所以，还以为是红军的什么部队已经打进北京城中，因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下，居然迅速溃退，使江朝宗没花什么功夫就打进了故宫里面。

很快青木宣纯、肃亲王善耆和川岛浪速等从东交民巷出发的复辟武装，在听到紫禁城方向激烈的枪炮声以后，也临时改变决定，除了善耆和川岛浪速继续直扑颐和园以外，青木宣传则带着三十名化妆为中国军队的日军进入紫禁城中和江朝宗汇合。

为了掩人耳目，特别是为了之后搪塞英国为首的公使团，青木宣纯也换上了一件清朝的补子官服，头上还戴了一顶花翎顶子并在脑后装了一条假辫子，伪装成宗社党人的模样。

只是青木宣纯见到江朝宗以后，便立刻用娴熟至极的北京话骂道：“肃王爷没告儿你怎么走道儿？八嘎！京卫军全来打紫禁城了？颐和园呢？”

第一百三十四章 双十二政变

江朝宗本来就是被青木宣纯亲自策反，才慢慢倒下了宗社党的阵营，他自然也知道青木宣纯在日军中显要的地位，所以即便遭到这样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也不敢放肆，只能俯首帖耳，乖乖回答说：“青木将军，卫戍军已兵分两路，一部直扑颐和园，一部便在紫禁城这里。”

青木宣纯的中文水平之高，已经到了几乎等同于母语的层次，而且他的北京话和粤语均惟妙惟肖，令人很难分辨出他的籍贯来。

他最初到中国时学的是北京官话，但因为被派去广州收集情报，为了展开工作，青木宣纯便又重新学习广东话，到后来他既能说一口以假乱真的北京话，又学成一口流利的粤语，还会根据所扮演身份的需要，随意切换自己的语言。

青木宣纯冷眼看着江朝宗，很有一种烂泥扶不上墙的感觉，中国人竟丧失统治能力到此地步了吗！

“北苑的冯玉祥旅呢？你竟然没有派兵去控制北苑大营附近的制高点，还有总统府呢？总统府那么关键的地方，你也不派兵去控制！”

江朝宗一下子就被青木宣纯的话问住了，他并非是没有考虑到驻扎在北苑的冯旅，而是江朝宗认为只要京卫军占领军政执法处，就可以利用陆建章来控制冯旅。

但总统府的问题……这确实是江朝宗心理上的疏忽，他从心理层面上出发，竟然就完全没有考虑过进攻总统府先杀掉袁世凯的选项。

京城卫戍军已经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北城现在几乎都被江朝宗控制，街道上满是京卫军的士兵和步军统领衙门的旗兵在持枪快跑。他们偶尔撞见一些散布在城中的小股北洋哨兵后，才会爆发冲突，但由于北洋哨兵的数量极少，基本上都是一小阵枪声以后，战斗便迅速结束了。

京卫军的行动异常顺利，除了由于江朝宗犯傻，既没有派兵去堵住北苑驻军进城的道路，也没有派兵去进攻总统府以外，局面的顺利程度还是让青木宣纯大感诧异。

“这不对！冯旅怎么连一个营的部队都没在城里？”

冯玉祥旅的北洋官兵虽然没有常驻北京城内，但平常都会有一到两个营的部队会在城内负责一部分的巡逻和治安工作，可是今天京卫军已经控制了北城的绝大部分地区，却始终没有撞见冯旅官兵。

青木宣纯是经历过日俄战争的老将，他心中立刻就升起一丝极为不祥的预兆来，但江朝宗却很快反应过来说：“啊是了，青木将军，我昨晚才从陆建章那里回来，陆建章和我说是冯玉祥的妻子刚来北京过生日，北苑的军队昨天就被召集了回去，是要为冯玉祥的老婆列队庆生。”

青木宣纯身后的一名日本使馆武官听到江朝宗说的话，便用很不流利的汉语讥讽道：“庆生、庆生……中国人都把庆生祝寿放在国运之上，西太后如此，冯玉祥也是如此。”

青木宣纯觉得事情绝没有这样简单，可是除去江朝宗说的这个巧合的理由以外，冯旅又怎么可能恰好在宗社党发动复辟政变的前一天，就把部队全部缩回北苑大营去了？除非冯玉祥清楚知道宗社党复辟行动的确切日子！

但那更不可能，冯玉祥不可能从日本这边得到消息，而宗社党那边只有肃亲王善耆左右的少数几人才知道复辟行动的准确日子，难道是江朝宗吗？青木宣纯看了看这个在他面前站得服服帖帖、十分恭敬的步军统领，又感到江朝宗绝无此等魄力。

青木宣纯在内心安慰自己冯旅撤回北苑，或许真的只是因为冯玉祥想让全旅官兵都给他的老婆庆祝生日吧？中国人做出这等事来，毫不奇怪！

“事到如今……算了！”青木宣纯又向江朝宗下令说，“立刻重新调遣京卫军的部队，一部要阻击北苑冯旅入城，另一部要速速攻占总统府，如果袁世凯负隅顽抗，就应设法将其迅速击毙！”

江朝宗两股不禁战战，后怕道：“卫戍军兵力有限，总统府也有卫队营，这样分散进攻万一两边都没拿下……”

青木宣纯目光冷峻，斩钉截铁道：“宗社党此前已运入多门榴弹炮的零部件，我现在就派人去组装操炮，只要能够挡住北苑冯旅一段时间，待我们击毙袁世凯并救出宣统帝以后，只需皇帝陛下赐下御诏，冯旅必不战自溃！”

青木宣纯其实现在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够抵挡冯军的反扑，但青木公馆此前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通过宗社党对冯旅进行秘密渗透，冯旅内部早被青木宣纯策反了大量卧底，只要发动这些暗棋，肯定能够大大阻碍冯旅的进军。

让青木宣纯唯一感到遗憾的一件事，只是冯旅现在并未像从前那样分散部署在北京城内，否则只要在冯旅内部卧底的配合下，复辟军完全能够轻松将冯旅各个击破。

“无论能否挡住冯旅，只要袁世凯被击毙，并且我们保护好皇帝陛下，一切局势便全在复辟军控制中了！”

青木宣纯这句话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忽悠江朝宗为他办事，青木宣纯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则是只要能在北京制造动乱，并且把宣统皇帝转移到日军的控制下，那么此次复辟行动即便最终被冯旅镇压，对日本来说也将是完全不亏的了。

江朝宗还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被日本人当成弃子，他勉强振作信心，终于咬牙说：“好！我亲自带队去攻打总统府……袁宫保，对不住了！咱们都受前朝厚恩，我也是为的大清国啊！”

时间才到拂晓，天渐渐亮了起来，紫禁城的上空还是朦朦胧胧的一片，只是好几面五色旗已经被京卫军中的旗人士兵从宫楼上丢了下来，接着重新树立起了那面臭名昭著的黄龙旗。

四周的景色还处于沉沉欲睡、懵懵懂懂的状态，只看见轮廓，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朝前奔走，光明的脚步越来越近，周围的景象也逐渐清晰起来。

京师内小股部队交火，他们的枪炮声也慢慢惊醒了睡梦中的北京市民——不仅是市民，也包括了京师各部的官僚、各大高等院校的学生、各机关的职员，当然还包括了各个政党的政客们。

紫禁城的天际正露出鱼肚白，飘在琉璃瓦间的薄雾如白纱一般轻轻流动、升腾，青木宣纯掏出一只做工精细华贵的怀表看了眼时间，又问身边的武官：“重新确认一下，今天的西历时间是几月几号？”

武官肃穆地回答道：“阁下，现在是西历1913年12月12日！”

京城卫戍军的队伍滚滚向东，朝着铁狮子胡同一号的总统府涌去，青木宣传带来的日本士兵们则开始将此前宗社党秘密运入北京的几门榴弹炮部件重新安装了起来。

而在北苑方向，在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寂静以后，更激烈的枪炮声终于响彻天际，决定性的战斗就此展开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京师大乱

北苑枪声阵阵，京城卫戍军不仅在城墙上架设起了机关枪，而且还在化装为中国军队的日本炮兵帮助下，开始使用那几门大口径的日式榴弹炮轰击自北苑赶来的冯旅官兵。

北京苍穹方至拂晓，战斗便已经十分激烈，宋哲元匆匆带着手下部队从北苑大营一路狂奔而来，他本以为京师生变，冯旅猝不及防下官兵短时间内肯定会处于严重的混乱之中，战斗力恐怕很成问题。

但实际情况大出宋哲元意料之外，由于此前冯玉祥下令全旅官兵要为他刚到北京的妻子庆生，因此全部军官和士兵都暂时结束了假期，并且几乎所有人马都被集中在北苑兵营内休整。

当宗社党在北京发动政变的消息传到北苑时，冯旅各部便无需休整，可以全军直扑北京皇城而去。宋哲元对这种过于理想的状况心生疑窦，他想到此前那两名旅部军官“监守自盗”的事情，再想到近来冯旅内部不断发生的军火失窃案件，宋哲元脑海里浮现出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冯旅长是不是也参加了宗社党”？！

北城战斗极为激烈，京卫军虽然远不及冯旅骁勇善战，但他们已经占据了十分有利的防御阵地，而且在日本人的帮助下装备水平也是惊人的高。

城墙上的守军火力如暴风骤雨般急扫而下，一时间居然打的猛攻北门的冯军抬不起头来。

宋哲元见状十分恐慌，以他的本心，是绝不希望沾染上了宗社党和复辟军的臭名，但冯玉祥治军严苛，冯旅内部的上下级关系极为严密，宋哲元也生不起反抗冯玉祥命令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