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之文豪崛起 第1171节
恰好,《万历十五年》体现的是“大历史观”,而“大历史观”又出自“年鉴学派”,“年鉴学派”又是在反对“兰克史学”的潮流中创立的。
说白了,《万历十五年》和陈寅恪八字不合,双方的史学理论大相径庭,甚至在学术上互为敌人。
在陈寅恪看来,《万历十五年》写得太浅白了,更适合作为历史入门书籍。而且即便作为入门书籍,《万历十五年》都不过关,因为这本书的主观色彩太浓重。陈寅恪所尊崇的兰克史学,恰好要求不对历史做价值判断,是反对一切带着主观情绪研究历史的。
幸好周赫煊写的不是《明朝那些事儿》,否则更浅白、更主观,陈寅恪绝对坚持不到看足三分钟。
《万历十五年》的第一章,陈寅恪是抱着批判的心态看完的。他虽然坚持学术自由,不喜欢搞学术派别纷争,但他毕竟属于“兰克史学”那一派,而周赫煊早在十年前就被奉为“年鉴学派”开创者,他必然对周赫煊的史学著作看不惯。
第一章写的是万历皇帝,以万历皇帝为视角描述朝政改革。其中很多内容,都属于作者的主观臆测,对陈寅恪而言是极为不严谨的。
第二章写的是首辅申时行,同样各种主观臆测,但陈寅恪渐渐看出了有趣之处。
再看第三章,陈寅恪的脸上不禁露出笑容,这本书的创作意图果然如他所料。他没有继续往下看,而是翻回第一章重新阅读,一边理解作者的隐藏笔触,一边查找是否有史料引用错误。
多亏周赫煊仔细修改了几个月,否则以黄仁宇的原著,必然让陈寅恪轻松找到错误点。
妻子唐筼催了他好几次睡觉,陈寅恪却不忍释卷,等他把这本书看完已是第二天上午。囫囵吃过早饭,陈寅恪蒙头大睡,下午醒来继续重新阅读起来。
《万历十五年》确实是站在历史人物的角度进行主观臆测,但全书却选取了万历皇帝、申时行、海瑞、戚继光等多个人物展开。每个人物的身份、立场和着眼点都不同,这些综合起来就生动的反映出一个时代。
特别是书中对明朝社会经济的讨论,让陈寅恪耳目一新。在这里,周赫煊删除了原著的“数目字理论”,因为这个理论太过牵强、机械和片面,而是从政体和文化角度进行论证。
又是一天傍晚,陈寅恪放下手中的《万历十五年》。
陈寅恪属于顶级的史学家,他可以非常清晰的发现,《万历十五年》处处都在影射民国。这对普通读者来说极为困难,但对陈寅恪而言却极为轻松。
陈寅恪是什么人?
后世的历史网络小说,写三国必然提到“阉宦集团”和“士大夫集团”,写隋唐的必然提到“关陇集团”,这些概念都是陈寅恪在民国时期提出的。他非常善于分析总结历史政体派系,也对历朝的文化和经济非常敏感,而《万历十五年》就把明朝的政治、经济、文化给写活了。
当陈寅恪第五次通读《万历十五年》的时候,他不仅着眼于民国,更把目光放到从唐宋到明清的历代中国。
在这本书的结尾,作者的写作意图暴露无遗,他在总结中国落后的原因,讨论中国未来的发展方向。而四海升平的“万历十五年”,则在影射此时的民国,且此时的民国比“万历十五年”更加不堪。
“万历十五年,丁亥次岁,表面上似乎四海升平,无事可记,实际上我们的大明帝国已经走到了它发展的尽头。”——这句话联系前文对明朝社会的分析,再联系民国的社会状况,无疑是在说:“中华民国已经走到了它发展的尽头。”
陈寅恪心绪难平,看完这本书后,他已经不去想抗战是否能胜利了,而是苦苦思索中国社会的未来出路。
摆下纸币,端坐良久,陈寅恪开始写评论:《读周先生之万历十五年有感》。
第一千零四十章 新书反响
“张居正的改革措施,彻底暴露了中央集权过度带来的不良后果。在下层行政单位尚有许多实际问题没能解决以前,行政效率的增进必然迟缓和有限。强行提高效率,超过了一定限度,只会造成行政系统内部的不安,整个官僚集团会因压力过高而或分裂、或纠集,实际问题又会演变成道德问题。”
“再观今日之征实征购政策,中央强行要求提高效率,而下层行政单位问题极多,难以实现政令的有效执行。这造成整个中国的行政系统难以适应,中层和基层官僚压力过高,只能以粗暴的方式欺上瞒下。譬如河南之征购,官员为了完成任务,选择对中央隐瞒灾荒事实,而不顾民情大肆征敛。这就带来一系列严重后果,政府威信大失,百姓苦不堪言。继而延伸为道德问题,政府高举抗战大义,要人民倾其所有奉献国家,不支持征购则不爱国。百姓认为政府横征暴敛,没有为人民考虑,领袖和官员的私德也遭到怀疑。”
“史学界有一种说法,即‘明朝税重民穷’。似乎是因为当时贪官污吏横行,百姓被摊派的赋税过重,富者愈富,穷者愈穷,其实这跟事实有所出入。同时期,英国税收与明朝相当,而人口却只有明朝的三十分之一,英国怎么就能继续发展壮大呢?原因不在赋税过重,而在于政府和法律的低能。即便国家税率低,受惠的也并非农民,只能鼓励地主加重盘剥和官僚额外剥削。”
“道德并非万能的,政府不能依靠单纯的抗战大义,而要求百姓舍家报国。更要健全法律制度,完善行政体系,遏制贪污腐败,鼓励扶持先进经济,减少对传统农业的压榨……”
这些都是陈寅恪写的评论文章,写完之后他就烧了,并没有拿出去发表。
陈寅恪从来不谈论政治,但并不代表他不懂政治。学史学到他那个地步,很多事情比官僚看得更清,但也仅此而已,不能改变中国的现状。
坐而论道谁都会,难的是如何解决问题。
没法解决!
常凯申当然想完善行政系统,提高基层官员的执行力。但这是不可能办到的,除非在中国进行一场触及根本的大改革,而抗战特殊时期的内外部条件都不允许他这么做。
所以陈寅恪把文章烧了,发表出来也无益,反而会因此得罪掌权者。
烧完文章,陈寅恪很快又重写了一篇,单纯从治史方法来分析《万历十五年》。他首先批评了周赫煊对于某些史料的无视,认为周赫煊的某些思想稍显片面,同时又赞扬《万历十五年》风格独特、观点新颖,为明史研究开拓了新的形式与方向。
……
陈寅恪的第二篇文章还未发表,吴晗就已经开始对《万历十五年》大加吹捧了。
吴晗也是研究明史的专家,他早前虽然属于自由派,但性格非常激进。早在十多年前,吴晗就给胡适写信说:“翻开任何国家、任何朝代的历史来看,找不出这样一个卑鄙无耻、丧心病狂的政府(南京国民政府)。”
吴晗请求胡适指出一条明路,胡适让吴晗“科学救国”。
那时吴晗非常尊崇胡适,特地在毕业照背面写下胡适的名言:“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少说些空话,多读些好书。”
然而,吴晗到了西南联大,国党的腐败和不顾学者死活的态度,再加上好友在贫寒病痛中去世,让吴晗的思想彻底转左。他的行为做法比闻一多更加激进,不但投身于各种反蒋活动,还写了一本《由僧钵到皇权》。
这本书后来改名为《朱元璋传》,跟周赫煊的《万历十五年》几乎同时出版,专门用来影射常凯申。
在读了《万历十五年》之后,吴晗感觉找到了知己。虽然他们一个写朱元璋,一个写万历朝,但都是走的“影射史学”的路子,都是在抨击常凯申和国民政府。
吴晗连续写了好几篇评论文章,把《万历十五年》奉为“中国现代史著不可再有之经典”。
……
远在贵州的张学良,也在第一时间读到《万历十五年》。
少帅这些年都在研究明史,缺什么书就写信找宋美龄索要。到了1945年,张学良甚至声称自己成为了一个明史研究专家,他要求请来几位明史专家进行当面交流——戴笠对此表示很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