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第一仵作 第171节
房间静默片刻后,户部尚书万承运叹了口气:“锦衣卫有疑,如何细究深查都不为过,可若一切如你所言,孟南星和人有争执,被制住打晕,二人那么深的成见,那么浓的敌意,他因何不吵不叫,不高声求助,任人施为?”
“万大人好问题,”叶白汀缓声道,“方才指挥使也说过了,北镇抚司办案,要的是所有逻辑证据圆满成链,不存在任何质疑,这个问题,用不着辛苦指挥使,便由我回答万大人,因管修竹的宅子十分特殊,开间普通,纵深却极深,越往里,越安静私密,别说吵架呼喊,就是凶手用斧头剁尸,不也无人察觉?”
“二人既是熟人,纵有争执,也会知道对方的想法,做事风格,如若凶手本性一直隐藏的很深,又惯会哄诓,孟南星一时为话所迷,露出空子被对方打晕,也是很正常的事。”
叶白汀说完,又补充了一句:“碎尸检验过程复杂,缺少更多案发细节佐证,然所有碎骨除了野狗啃噬牙印之外,边缘切口都十分整齐,间有血荫,很明显是利硬凶器所为,生前伤;死者头骨在河道冰层发现,经仔细验看,后脑颅顶处有撞击伤,没有碎裂痕迹,但足以致晕——所有尸检格目都详细记录再测,若万达人有疑,可请仵作复验。”
万承运没再说话。
叶白汀:“万大人可还有疑问?”
万承运不得已,开口回道:“北镇抚司既已查清,死因一事,本官无疑。”
“诸位大人呢?”叶白汀又看了眼四周。
在座众人互相看了看,都没别的表态。
叶白汀等了等,不见人质疑,便继续往下:“如此,我们便来看杀机,赵兴德遗书所言,针对的是过往利益,说孟南星在贪污案中,得了很多好处,最终却要反口,孟南星得了多少好处?是怎么操作的?我们指挥使带人查过,发现户部库银外拨,有极严密的手续,流程手续众多,光是签章,就不是他一个小官能办得了的,至于在外洗的那一圈……孟南星没什么族人,也没什么亲戚,他的银子,纵使分了很多,又是怎么转到手的呢?”
蒋宜青冷哼一声:“所以他有帮手啊,不就是赵大人?有上官护着,哪里用得着他亲自活动,赵大人就能一起都办了。在下官看来,这可不是什么重大疑点,贵司若拿此做证据,可一点都不铁啊。”
叶白汀:“帮手,上官护着,不需要自己动手,二人的关系很好?”
蒋宜青声音讽刺:“自是关系很好,不好,怎会带着一起发财?”
叶白汀:“关系这么好,又何来的杀机?”
蒋宜青愣住。
“有什么一时想不通的,好生解释沟通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出手杀害,还用那么残忍的方式?”叶白汀看着蒋宜青,“蒋大人可能给我答案?”
蒋宜青说不出来。
叶白汀眸底微动:“不过蒋大人倒是提醒了我,孟南星与凶手有私,蒋大人知道么?”
“我为什么知道?”蒋宜青像被咬了尾巴似的,眼神很凶,“他跟赵兴德那些脏烂事,你去问他们啊,缘何来问我!”
叶白汀眼梢微眯:“因为蒋大人你,与赵兴德有私,赵兴德这方面的事,你不是都知道?”
蒋宜青有点慌:“我,本官哪里有,你少血口喷人!”
叶白汀:“我只说了他们有私,没说是有私交私情还是私情,蒋大人慌什么?”
蒋宜青:……
想骂脏话。
“不过蒋大人点明了,倒省了我的事,”他转向万承运:“万大人可知道此事?”
万承运眉宇沉着,一派肃静:“属下便是有私,也是要避着人的,本官怎会知情?”
“有道理,”叶白汀煞有其事的点头,又问,“那万大人,和孟南星有私么?”
万承运眯了眼:“指认朝廷命官,锦衣卫可有证据?”
叶白汀浅浅叹了口气:“万大人不想说,也能理解,所有人都死了,死无对证不是?那在座下官,蒋宜青呢,万大人可与他有私?”
这次不用万承运,蒋宜青自己都跳脚了:“没有!你怎么回事?让你问案子,说人命,你问的都是什么?”他还指着叶白汀,看仇疑青,“指挥使大人!你们锦衣卫就是这么办案的么!”
仇疑青按着惊堂木,一派云淡风轻:“之前说过了,夜长屋暖,今夜要过的细节很多,包括死者的人际关系,你若不服,现在就可以离开,去告御状也可以。”
蒋宜青:……
你外头埋着那么多锦衣卫,让人怎么走!
他彻底没了话,只是仍然气得不轻,看向叶白汀的眼神相当不善。
叶白汀却没有理他,看向一直紧紧抿着唇的李光济:“你心仪孟南星,那关于他和上官的私情房事,你可知晓?”
李光济拳头握得很紧,没有说话。
叶白汀:“他觉得这种事很恶心,每每事后必会呕吐,以致于找回来的头骨里,牙齿内侧,有大量被反流胃液腐蚀的痕迹,他如此痛苦,你可看到了?”
李光济紧紧咬着牙,仍然没有说话,但神情状态明显更紧张了。
叶白汀眼眸微垂:“此次户部查案,可是叫我北镇抚司上下大开眼界,苦力,美色,背锅人,每一个新进来的人,在踏入户部门口的那一刻开始,就暗中标好了价钱,哪条路是你该走的,哪种事是你该做的,哪些眼色是你该看该识的,都早早规定好了,不允许你偏离,不允许你叛逆,不允许你不从,想要抗衡……”
“上司要为难一个下属,可太简单了,比如——李光济你,什么都让你做,整个户部的公文都让你过一遍,美其名曰锻炼你,培养你,等你哪样都做得熟,做的好,就是升迁的时候了,然而你并没有升迁,反而公案上的事越来越多,越来越做不过来,你但有怨言,哪怕是拖延了一点点,就会被立刻翻出你做的事里的错误,要罚你,你是认罚,还是乖乖做事?”
李光济眼角通红。
“你遇到了这样的强势压迫,你妥协了,乖了,听话了,但别人没有,管修竹从进来就是个硬骨头,并不服从上司‘其它事项’的安排,也被安排了这些事,是不是?他是怎么选的?”
叶白汀视线微顿:“他最初遇到的招揽暗意,和孟南星一样,是不是?”
李光济嘴唇都要咬破了,仍然没说话,看来今日过来,有人给了他很大的压力。
叶白汀也不着急,反正夜还长:“将在外,正好造谣,上官工作内容特殊,总有忙碌不在的时候,有人暗暗藏了小心思,趁机造谣,想坏别人的路,把竞争对手挤兑走了,自己的路不就平了?蒋大人,你可干过这种事?”
蒋宜青先前吃了亏,这次一点都不想理他。
叶白汀:“你可帮上司调教新人,可有暗中欺负打压,可有在上司明确想要的时候,推了孟南星一把,可有在上司不悦的时候,领会意思,让新人尝点苦头?”
“你说你劝过管修竹,曾友善提醒,好意相劝,甚至还热情的帮忙想好了说辞,告诉他怎么在上官面前认错,示弱,好取得上官谅解……实则你根本不想帮忙,你早在上官那里打地小报告,引导过上官情绪,他不去便罢,只要他一去,等来的未必是上官的原谅,还会有更深的惩罚……所有做过的这些,你以为你不说,别人就不会知道么?”
蒋宜青一怔。
叶白汀清润的声音在夜色里有种淡淡的疏冷,听起来寒气逼人:“至于那些各种拉偏架,美其名曰平衡之术的小把戏,更是数不胜数,都在锦衣卫查到的证据里。那些厚厚卷宗里,我看到的孟南星,最初入户部,是满怀理想和抱负的,他积极努力,一来便完成了几件大事,立了功,却也早被上官盯上,多次示意权色交易,他不从,所有功劳就不是他的了,无法晋升,无法调派它处,公案上积压的公文一摞又一摞,他做多错多,罚银达到了恐怖的数量,为了那些公务,他开始没时间吃饭,没时间回家,经常被通报批评,再不从——就犯下了大错,罚银都不能挽回,须得有人保才能过的那种。”
“寒窗十数载,头悬梁锥刺股,他不能对不起辛苦拉扯他长大的寡母,前路难走,后退不能,没办法,他只得妥协。此后每月,他都会有三四次彻夜不归,‘忙’到在官署过夜,四到五次被某些人叫到外面私宅,行那颠鸾倒凤之事,但他控制不住内心的厌恶,之后会呕吐,会请病假,他的身体一直不好,锦衣卫问过相问大夫,只要好好用药,能养好的,他偏不愿,李光济,你可知是为什么?”
李光济浑身一震。
“他从一个眼睛里有光的少年,变得颓唐,失去光彩,像蒙了沙的珍珠,你就不觉得可惜么?”叶白汀直直看着李光济,“腊月二十二那日,他根本没有出城,他被人残忍的杀害,用最锋利的斧子,一块一块把身体剁碎,尸块被野狗啃噬,头颅被扔进冰冷的河水……”
李光济突然抱头:“别说了……别说……你别说了!”
叶白汀:“你不想为他伸冤么?孟南星的头发里,有凶手不小心落下的这银粉屑,是某人衣服上会用到的东西,我问你,户部官署,谁曾穿过这样的衣服?”
李光济没有配合招供的意思,但这时候,他下意识转头,看向了椅子上的一个人。
第118章 人不要脸的程度
随着李光济的视线落点,所有人齐齐看向了万承运。
叶白汀表情没什么变化,像是早就猜到了一样:“万大人?原来你爱穿烫银的常服?”
蒋宜青立刻接了话:“烫银的衣服有什么好稀奇的?但凡手里有点银子,都穿得起,户部不光我们尚书大人,我自己就有好几套,李光济这种穷鬼都做了一件以备不时之需,林彬这种不需要应酬的档房文书,我也见他穿过,怎么,我们都有,所以我们都是凶手么?简直可笑。”
“有和穿,是两回事。”
时间过去太久,申姜带着锦衣卫走访排查的时候,问过万承运在去年七夕晚上,小年前一日,分别穿了什么样的衣服,很多人表示记不起来,印象比较模糊,说日子特殊,万承运好像换过衣服,不能确定,案件的相关人都在这个屋子里,又都含含糊糊,不敢说实话,可见万承运的权力威压到了什么程度。
七夕这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经历者定然记忆深刻,外人不记得万承运穿了什么,还算正常,屋子里的这些人,肯定记得。
李光济的指认,蒋宜青的突然跳脚,就是佐证。
“蒋大人是不是捷径走多了,早就习以为常,一边提防着别人抢你的捷径,一边享受捷径带来的红利,并竭力维护,”叶白汀盯着蒋宜青,“可知别人并不喜欢你这样的捷径,只想凭自己实力,却不可以。”
蒋宜青明显听懂了他的话,唇角扯出讽刺弧度:“不过都是自己选的路,又没犯法,没必要分出个高下吧?我干我该干的活,别人愿意努力就努力,实力什么的,也没必要那么吹,孟南星要真是那么有实力,什么能挡得住他?路走不出来,还不是自己不行。”
叶白汀:“同指挥使第一次去户部时,我们就发现,你对孟南星有隐隐敌意,明明他很低调,不揽事,不贪功,看起来没点上进心,甚至病假连连,公务都不怎么干了,你为何对他如此忌惮?于业绩立功上,明明李光济做的最多,你却丝毫不在意……孟南星是你的竞争对手,是不是?你是不是知道,上司更喜欢他,没那么喜欢你?”
蒋宜青都被戳中了痛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放——”
“啪——”
仇疑青案几上的惊堂木一拍,眸底冷光微现:“北镇抚司大堂,容不得人放肆。”
蒋宜青脏话憋了回去,手指指着叶白汀:“这不都是你猜的,有证据就拿上来!”
“好啊。”
叶白汀一伸手,申姜就端了个托盘上来,蒙布打开,是两把钥匙,一把大些,一把小些,都是黄铜质地,光看钥匙材质,就知对应的锁一定不是便宜货:“万承运私宅的钥匙,赵兴德私宅的钥匙,蒋大人不解释解释,为什么你会有?”
蒋宜青脸色大变:“你们搜了我的屋子!”
“蒋大人慎言,”申姜一脸严肃,“北镇抚司办案,纪律严明,怎会随便收你的屋子?不是你家遭了贼,下人大呼小叫的求帮忙抓,锦衣卫才进去的?”
蒋宜青想了想,的确有这回事,就在前天晚上,动静不大,他只被吵醒了一瞬,因白天工作实在太累,懒的起来,听管家说没事,才没管,原来是锦衣卫趁那个时间进去了么?
申姜一看就知道是在想什么,啧了一声:“别以为你自己脏,看到的人都脏,不是你提醒下人有些东西很重要,让人注意看守?那么着急的时候,你那管家还记得抱着你放东西的宝贝盒子跑,你该感谢人家。”
说完,他又加了一句:“不过有没有这个东西,都不重要,事实我们已经掌握了,两处私宅的下人都有口供,便是等到今日问你搜检,也是合法合规,你拒绝不了。”
叶白汀:“蒋大人还不承认么?你这些年在户部的悠闲日子,升的官阶,明明没怎么做事,却能揽了别人的功劳安在自己头上,整个大厅占最好的位置……仰仗的是什么?”
蒋宜青恼羞成怒:“我与两位大人同是户部官员,上下级关系好,有个对方的钥匙怎么了?有些话不方便在官署说,寻个私密些的地方,不可以么?你是亲眼看到我跟赵兴德苟且,还是跟万大人睡了?有人证口供是吧,人证是亲眼看到我们上床办事过程了么!”
申姜:……
不要脸的人他见的多了,却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你干没干过那种事,声音,响动,床上的痕迹,事后要的水,你二人的状态,难道非得别人盯着你办事,才叫正经证据?你不要脸,人家还要脸呢!
叶白汀倒不惧这个,给了申姜一个安心眼神,又道:“既然你和赵兴德这般亲密,应该算是他心腹了?”
蒋宜青现在只想避谈前面的话题,立刻点了头:“自然!”
叶白汀:“那他的事,你应该都清楚?”
蒋宜青顿了顿,感觉自己入了别人的套,说不知道,反而不对了,只能模模糊糊的回了句:“大概吧。”
“你可知他在任上的贪污行为?”
“这个……算是感觉到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