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永昌 第621节
而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也的确很致命。
以韩非的身份和地位,若是连他都耸了的话,那大汉的法治就是个屁!
“大王说笑了。”
韩非笑了,笑容说不出的平和:“下臣好歹也是我大汉右相,何人敢生此滔天恶胆,挟持下臣?”
“别给我扯淡!”
陈胜不吃他这一套:“你今儿要不把话说清楚,我即刻命人彻查观澜阁,一应可疑人等尽皆捉拿下狱!”
韩非沉吟片刻,忽而轻叹了一声:“臣尝听闻,追寻法理追寻到极致,容易丧失人性,大王以为如何?”
陈胜闻言,大感熟悉,心下仔细一寻思,这不是昔年他决意放百家入稷下学宫之时,对李斯说过的原话吗?
他气笑了:“你这是在跟我玩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把戏吗?”
韩非:“原来这句话竟是出自大王之口吗?难怪下臣越是下心琢磨越觉得微言大义!”
陈胜:“你别告诉我,就是因为这句话,你才产生‘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之念?”
韩非平静的面对陈胜,说道:“大王,‘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乃是我法家徒的至高追求。”
“然大王不是我法家徒,所以这不应是大王的追求。”
“若要有人为法治殉道,下臣可往,千千百百法家徒可往!”
“大王不可往!”
“这并不是下臣认为,大王的命,比我法家徒的命更高贵。”
“而是大王担负的责任,与我等不一样,大家各行其道、各司其职!”
“我等法家徒,若能为创法治先河而献身,乃得偿所愿、三生有幸!”
“而大王肩负我大汉江山社稷,却舍万民生计、家国安危,为区区法治殉道,看似不世明君,实为舍本逐末一懦夫是也!”
他说得很慢,语气也并不激烈,但平静之中却带着一股无惧生死的大无畏气概!
陈胜怔怔的看着他,好半晌才笑着赞叹道:“可以啊你,还记得当初刚认识你那会儿,你满脑子都是如何宣扬你法家精义,眼里除了你们法家的精义,别的什么都看不到,现如今竟也能站到更高层面,公允的俯览百家精义……”
韩非现在的思想高度,已经很接近他了。
陈胜是什么家?
虽然他一手扶持了法家、儒家,发展了农家、兵家、墨家……
但事实上,他什么家都不是。
如果硬要说有,那就是实用家!
什么有用,就用什么的实用家。
韩非也笑着回道:“全赖大王点拨,否则下臣定然还是昔日那只坐井观天的蟾蜍。”
“所以……”
陈胜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平静的说道:“你们就计划着,先让我出面大赦天下,接着由你们司法吏出面,强行将这些罪犯一体处决,事毕之后,再由我来追究你们越权、犯上作乱、草菅人命之重罪,成全你们以身祭法的最高理想?”
韩非怔了怔,无言以对……他并不奇怪陈胜能看穿他们这点小伎俩,似陈胜这等雄才大略的开国帝王,若是连这点小伎俩都看不穿,那才是怪事!
他奇怪的是,陈胜竟然会将这件事翻到台面上,摊开了讲!
有些事,可以做。
但是不能摊开了说。
陈胜既然将这件事翻到了台面上说,那就意味着,他不准备这么做……
好一会儿后,韩非才苦笑道:“大王这又是何必,您是要做那功追三皇、德超五帝之千古一帝的,何必让这些恶贯满盈的人渣滓,脏了您的双手?”
陈胜风轻云淡的说:“这事儿搁在我手,顶多也只是脏一脏手,可若是落到你们肩上,那可是要断子绝孙、遗臭万年的!”
韩非大声道:“若能以身祭法,下臣又有何惧……”
陈胜粗暴打断了他的争辩:“可我不愿意!”
韩非还张着嘴,却已经失声……
陈胜看着他:“你们主意算计得这么精,怎么就忘了算一算,我肯不肯、我愿不愿、我会怎么想?”
“怎么?在你们的眼里,我陈胜就是一块只知得失利弊的石头?只需因势导利,我就会老老实实跟着你们的主意走?”
韩非连忙说道:“下臣不敢!”
“不敢?”
陈胜嗤笑道:“你们都将我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了,还有什么不敢?”
这话,韩非没法儿接、也不敢接了。
陈胜倒也没有再为难他,转身到一旁将平日里蒙毅坐的椅子拖过来,坐到韩非的对面,心平气和道:“不妨给你透个底,我其实也想过抬一抬手,暂且留这些人渣滓一命,哪怕将他们全发配到各大矿场里给我们挖矿挖到死呢,也总归是能给我发挥点余热不是?”
杀这些人容易,收拾烂摊子太难。
铁血大秦是因何二世而亡,陈胜还没有忘记。
“怎奈,这些人渣滓,自己不肯给自己留活路……”
陈胜合上双眼,声音越发平静:“我召宫中所有识文断字的谒者、侍卫、宫人到此,翻阅这五万份罪状,试图从中找到一些罪不至死的罪状,作为大赦天下的由头……”
韩非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不敢置信的问道:“一份都没有?”
陈胜深吸了一口气:“一份都没有!”
殿内这一地的罪状,算是给他上了一课。
一堂生动又形象,还非常深刻的人性黑暗面课程!
至于到底有多深刻……这么说吧,这些罪状上出现得频率最多、也是最不值一提的罪名,就是‘人祭’二字。
频繁得,就像反腐报告上“乱搞男女关系”字样一样,得都快成为每份罪状的标配了。
不值一提得,看多了这些罪状之后,如果罪状上仅仅只有这一条罪名的话,你竟然还会觉得这个人……他好像还不错?
或许会有人说这是“习俗”。
可他陈胜才是九州的主人,他为什么要去适应一群人渣的邪恶习俗?
这些人又有什么资格,让他歪曲自己的三观,来适应他们?
韩非下意识的问道:“怎会如此?会不会是这些罪状有什么猫腻?”
陈胜略一沉吟:“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些罪状,只是最难搞的一部分,那些不难搞的罪状,陈风攥还都在手里没送回京师?”
韩非:……
他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陛下不妨再思索思索下臣之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明君也!”
陈胜淡淡的回道:“考虑就不必了,我知晓你们都是想为我分担压力。”
“陈风也是,搞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给我一个名正言顺的大赦天下之机。”
“捎带手的,还能敲打敲打宫外那些仁人志士,大家皆大欢喜、一团和气……是不是很好?”
“可这些人渣滓作恶半生,这回好不容易才落我手里。”
“要我就这样抬起手,饶他们一条烂命……我意难平!”
“若我连我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也休要再提什么千古一帝!”
“那是戳我陈胜的脊梁骨呢!”
顿了顿后,他接着说道:“还有你,你的认知是有充足长进,但你的心却不似以前那般沉稳,有些急功近利了……”
“我只问你,若我大汉的法治精神,乃是在阴谋算计之中生根发芽,那它还能长成参天大树吗?”
“心正、道正、术正,路才能越走越坦荡、越走越宽敞!”
韩非张了张嘴,却再也找不到任何反驳之语。
他依然坚持己见。
但却认同陈胜对他的评语。
陈胜也没有再管他,起身高呼:“蒙毅!”
殿外候旨意的蒙毅连忙推开殿门,快步入内,揖手道:“微臣在。”
陈胜:“拟旨,传于陈风,言他送回的诸多罪状,我已阅览,若证据确凿、复核无误,当即刻执法、明正典刑,复令,所有法场,挂我王旗、犹我亲临,若有扰乱法场者,同罪论处!”
声音传出晏清殿,殿外候旨的所有谒者、王廷侍卫、宫人,无不头皮发麻、身颤如触电。
这可是五万人啊!
九州许多县城,满城老小相加,人口都不满万。
一次处决五万人,那岂不是相当于屠城五座?
惊骇的情绪,如同凛冽的北风一般,将殿外的所有人都定在了原地。
但很快,惊骇的情绪,便被一股更加高涨、更加炽烈的情绪所取代!
殿外的所有人都不自觉的紧紧握住了拳头,忍不住的想要高呼、想要怒吼,鸡皮疙瘩顺着脊梁骨一阵一阵的往头皮上窜。
他们都是看过殿内那些罪状的。
与韩非、李斯、蒙毅等人,居高临下的审视角度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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