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协律郎 第251节
“陈二胡说!你不知就不要狗叫,我叔他们哪是盗用官钱,是遭人陷害!他们往大官家去做工,大官要他们出力用心,给许多工钱,却又懊悔心疼,报官拿人!”
另有一个少年一脸愤怒的怒斥道,而张岱一听此言,也是哭笑不得,你也是放狗屁!
“你们说的都不对!往年我耶应募长征兵,官府行赐没有给足,余数拿官钱回利补足,今却不知怎的,官府追查回利,便把我耶他们拿走了。”
众少年七嘴八舌,倒是有一个说的听着似乎有点靠谱,张岱摆手示意他到近前来发问道:“你耶也是别坊做工、遭人执拿的长征健儿?”
那少年点点头,旋即便又一脸忧虑道:“他们说我家多领了数年的利钱做行赐,须得再补十几贯。我耶归乡程粮要到秋后才发给,即便拿出程粮,也补不足欠钱啊!我母出城去寻舅家,想要凑钱把耶赎出。”
诸司公廨本钱早在开元十年便停止了,具体的操作流程张岱也不是很清楚,搞不清楚这些长征兵的安家费是怎么跟公廨本钱扯上的关系,如今十几年后却又来翻旧账,这多多少少透着几分诡异。
又过了一会儿,陈东从外间匆匆行入进来,跟在其身后还有男女老幼几十人,他们来到张岱面前后便都纷纷作拜于地,口中连连呼道:“公子仁义!求公子施救……”
“你们先不要慌,先把事情原委道来!”
张岱抬手示意众人先不要慌乱叫嚷,旋即便又逐一询问起来。随着这些人的讲述,他也逐渐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这一批长征兵主要是在开元初年所征募,应征之后,按照各自所戍之地给予三十到五十贯的行赐,用作赴边的路费和安家费。
这其中一部分行赐直接发给兵卒让他们赴边,另一部分则是逐年分期发给其家眷。毕竟开元初年时局新定、百废待兴,并没有太多的资源可以投用于边防。
问题就出在后来分批付给的这一部分行赐,最开始是从课税当中拨给,但是随着度支吃紧,便又挪用了一些计划之外的收入,其中就包括公廨本钱的回利。
现在朝廷盘查度支旧事,便发现了这一批被挪用出来的利钱,但是却追溯不到一开始的相关命令,于是便把这一部分钱款列作追缴的项目,诸司汇总所缺失的利钱数额呈交尚书都省,再由都省交给金吾卫进行追缴。
如今这些被抓捕的长征健儿,各自都背负着数贯到十几贯的债务,如果不把这一部分欠款缴齐,那么就要继续进行扣押。
但是看这些人的生活状态,很显然是负担不起这一笔欠款的。毕竟长征兵不是府兵,本身并没有太多资业,甚至许多人根本就是赤贫之家,所以才想应募戍边拼一条活路。
张岱虽然对朝廷财政方面接触不深,也不清楚公廨本钱的具体经营情况,但是听到这些人的描述,还是隐隐嗅出几分喝兵血的味道。
第399章 盛世阴影
这些人虽然是当事人,但是由于消息渠道实在有限,也根本不知事情的全貌,只能将从官兵、里正口中听到的内容转述给张岱。
她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明明是自家男丁应征戍边换来的赏赐,而且还是分数年发给,并不足以维持一家人的日常开支,怎么在多年后突然又成了债务,而且还要一次性的索拿回去!
这些人或佃或佣,本身就没有什么产业和积蓄,十几贯钱对富贵人家可能只是一餐的花费,但却能将她们逼得家破人亡。
张岱可以说是她们唯一能够接触到有能力给她们提供帮助的人,所以这会儿也都围着张岱跪了一圈,纷纷叩首乞求。
正在这时候,外间又有一群人行来,瞧着似乎是一群坊丁无赖。
其中为首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个子不高,留着山羊须,踱步来到巷子里大声喊话道:“你等群徒既然都在此间,倒也省了诸家去告。官府追债哪是那么容易敷衍过去的,若无钱帛足额奉给,你等各家男丁休想脱罪!
幸在当下有一绝佳机会,昭行坊有贵人薛公王使君新造园业,正需仆僮奴婢整顿园业,你等各家若有男女闲力,直卖薛公家,既能换些钱帛赎出男丁,又能节省一口吃食,这岂不美哉?”
这人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当行至篱门前见到张岱一行,脸上表情不免僵了一僵。
“这一位就是里正,名为刘义。”
陈东在张岱身边小声说道,望向那里正的眼神也充满了愤怒。
张岱听着这里正趁着诸家遭难来落井下石,逼迫他们卖儿卖女,心中自是很不爽。
那里正刘义见张岱器宇不凡,身旁从人也都孔武精壮,一看便不是寻常坊人,他便也神情一肃,遥遥抱拳道:“未知郎君谁家高足?入此坊间何事?某忝为里正,若有能相助之处,必不推辞!”
“你既为里正,竟逼坊人为奴,奉的谁家律令?”
张岱上前一步,望着这里正沉声喝问道。
那里正刘义听到这喝问声,脸色也变得尴尬起来,但见自己这一方人多势众,当即便有些恼羞成怒的说道:“乡里行事,尔少年郎凭甚来问!”
“给我将此恶徒擒来!”
张岱抬手一指这名里正,口中对丁青等人吩咐道。
丁青、金环各引数人绕过院里坊人,分头直向对面冲去,银环则带领剩余从人将张岱给保护起来。
那里正身边二三十员坊丁,看着人多势众,但终究没有专门习练搏击技艺,完全不是丁青等一合之敌,一番缠斗很快便被冲个对穿,而那里正也无从躲避,被丁青长臂一揽挟入肋下,旋即便被甩进院子中来。
“狗奴鱼肉乡里,还有胆量在我面前逞凶,当真瞎了狗眼!”
张岱手持马鞭走上前去,挥鞭便抽在那倒地挣扎的里正身上,接连十几鞭抽下来,直将这里正抽打的满脸鞭痕血水,身上衣袍也都破损开来,疼得他连连哀号乞饶。
这里正一直热衷于欺压乡里,在场坊人几乎都曾受其压迫,此时看到其人倒在张岱的马鞭下凄惨求饶,坊人们也都大感快意,纷纷叫好。
“将这狗才执送长安县廨,告诉县官他逼迫百姓卖身为奴,是我亲见。长安县若不将此严惩,我必奏于上官!”
张岱解下自己的随身鱼符递给丁青,又对他交代说道。
里正作为基层乡里的官长,是有责任维持乡户正常生产生活的,逼迫百姓卖儿为奴这种减少治下户丁的行为,那就是非常严重的违法渎职行为。
当然大多数情况下朝廷的力量并不会深入乡里,这些人即便是鱼肉百姓、蓄丁为奴也不会受到什么严重惩罚,但是如今被张岱抓个正着,那自然就不会放过他!
“郎君威武,打杀乡贼!”
围观的坊人们见到丁青带着几人将这里正给押走,而那些坊丁爪牙们则被吓得作鸟兽散,都忍不住拍掌喝彩起来。
至于那些家属被抓走的长征兵家属们,见到张岱这么胆大和威风,心中也都充满了希望。
不过张岱却并没有给他们打包票,因为这件事全部内情他也还没有搞清楚。他倒不是怀疑这些人的讲述,但很显然这些坊人对于内情了解的也不全面,还是得再深入了解一番再作计议。
于是他便先让银环将买来的胡饼吃食发给这些已经饥肠辘辘的坊人,先让他们填饱肚子。
那些年长的和妇人们看到这些吃食还有些矜持,接来后先递给自家孩儿,至于那些早已经饿了多时的孩童看到这些吃食后则就不免两眼放光,两手接过后便开始大口啃食起来。
不过这些干粮免不了干硬,孩子们咽喉又细,一大口吞下去当即便噎在了喉咙里,很快就憋得满脸通红、直翻白眼。
“快、快取水来冲服!”
看到孩子们被噎的痛苦模样,马上有人便喊话道。
那陈东的嫂子带着哭腔道:“家里钱物都被搜走,哪还有钱再去汲水啊!”
听到这话后,当即便有邻人匆匆返回自家,用竹筒盛水匆忙送来,手忙脚乱的往孩子们嘴里灌,好不容易将塞住的食物冲下去,孩子们又都一个个痛苦的呕吐起来。
“坊里吃水还很不便吗?”
张岱看到这一幕,不免面露不忍之色,他没想到自己好心赠食却差点噎死了饥肠辘辘的孩子,他望着陈东沉声道。
“左近地势本就卑低,坊里水井尽是苦卤,里正都又不许坊人另择他处凿井。坊人饮水,或向敦义坊佛寺去买,一桶便要五钱、十钱,或向城外河渠汲取,往来就要十几里。”
陈东闻言后便一脸忧苦的说道:“长安虽好,但贫寒之家处处皆困。原本东街永安渠还有明渠之水可以汲用,但昭行坊有薛公穿渠引水造园,因恐渠水枯竭,不许坊人再去随意汲用。”
“薛公是?”
张岱听到这话后便又开口问道,听到权门蓄水造池、百姓却无处取水,他心中自是多有不自在。
“薛公王昕外任汝州刺史,是当今皇弟薛王的外家舅氏。”
陈东连忙又开口答道。
长安城虽然大,但权贵之家也多。就连城池西南角这贫民窟这里都有人圈地造园,侵占此间本就不多的生存资源,给百姓造成各种不便,结果这些人却还宦游在外,根本就不居住这些园墅,任由闲置,真是想想就让人恨得牙痒痒!
当然,佛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借着宗教的超然地位和对信众的蛊惑,各种压榨无所不用其极,只看这些民众如此贫困的生活状态,居然还一桶水卖十钱这样的高价,真是蚊子腿上都要刮下点肉来。佛陀真有无上神通的话,首先就得超度了这群孽徒!
“她们各家丁力被官府执拿,家中想也没有闲力出城取水。且先给你留几贯钱,让她们近日就近向佛寺取水饮用吧。尤其困难的几家,你也酌情助济一下。”
张岱想了想后又对陈东说道,他也不是爱心泛滥到没事找事,但只要是自己看到的不平和困苦之事,很难保持无动于衷。
他举手之劳就能缓解旁人极大的困境,又何乐而不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他又不是只会勾心斗角、惹是生非。
眼见天色已经到了傍晚时分,此间地处也比较偏远,张岱向这些人保证事情有了进展后便第一时间派人通知,然后他便带领众随从先离开了这里。
离开此间后,张岱的心情也比较沉重。
今天他看到了长安城的另一面,哪怕巨大辉煌也覆之不及的一片阴影当中,一群贫苦的百姓为了生存而努力挣扎着!
他们的贫苦并不是因为他们懒惰,而哪怕再怎么勤奋努力,他们也很难摆脱这贫苦的处境。甚至多年前一桩旧事突然再被翻出来,立即便能让他们面临巨大的灾祸。
途中丁青几人从长安县廨返回汇合,除了将张岱的随身鱼符递回来,还有一份长安县接收人犯的回执,并还随附一份长安县主簿的书信,表示一定会认真审察并处理此事,有了判处结果后将会再去张家通知他。
看到这封回信,张岱心情才舒缓一些。眼下的他力量固然还比较微弱,一些结构性的顽疾很难立即去冲垮消灭,但他毕竟也一直在努力着,而且一些人和事也在他的推动下而向好处发展。
回到家的时候,宵禁净街的街鼓也已经响起来。孟浩然的行李已经搬来了张家,至于他本人则在平康坊送别几位落第离京的友人。
这位孟山人虽有隐逸之名,但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社会活动家,无论在哪里,都能很快结交时流,快速的和人打成一片,这也是一项颇为可观的禀赋。
张岱倒是挺期待要了孟浩然小命的王昌龄和孟山人相会后,又是怎样一个情景。
只可惜今晚他爷爷张说仍然留直省中、处置考课事宜,张岱也无从询问相关的事情,只能等到第二天一早再返回皇城向相关诸司打听一番。
第400章 边士何罪
第二天张岱起了一个大早,在家简单吃过早餐后,便直往皇城而去。
在前往尚书省之前,他先回太常寺官署溜达一圈。虽然他现在还在休沐补假,但都已经来到了皇城里,总不好学大禹过家门而不入。
在遇到各种典礼的时候,太常寺的人事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可在平时基本上也没啥大事发生。尤其张岱作为协律郎,更加没有什么他主管和负责的事情。
当然,同署那位马协律仍然被各司借使、忙得团团转,甚至都没有时间停下来跟张岱说上几句话。但其实说实话,尽管他这么忙碌,其实也都是在瞎忙,根本就没有个重点。
马协律比张岱任职更早,今年考课结束之后便秩满离职,成为前资官,进入到官员的守选期。所以今年的考课成绩如何,直接影响到其人守选期的长短以及再担任官职的高低。
当下能够决定其仕途前程的,一个是太常寺的长官。太常寺在太常卿崔日知离职后便没有再设大卿,只以韦縚、薛縚两个少卿掌管事务。马协律的考评如何,需要由这两位长官确定并提交上去进行监督校准。
另一个那就是张岱,张岱可以影响其爷爷从而最终决定马协律的考课成绩。
可现在这位马协律既不懂得逢迎上司,也不来交好张岱,反而被各署同僚们指使的团团转。哪怕同僚众口一声说他是好人,人缘风评好不好终究也不是正式的政治评价。
旁人或许只是嘴上说说,不过张岱是真的感觉到马利征着实不错。
因为有这样一位勤奋的同事,也让他的工作省事儿不少,所以张岱也是想帮上这位马协律一把,起码给其搞上一个中上考,让其在之后的选官中更有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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