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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不求生 第173节

新的高炉搬来后,全体职工立即投入到建设安装之中。高炉经过拆卸搬运,许多部件被损坏而无法再使用,需靠自己动手制作。切割钢板由于缺少相关的专门设备,王二九记得最后全靠人工剁,一人扶钢錾,一人抡大锤,几厘米厚的钢板,几个人汗流浃背干一天,仅能切开一米多。

起吊重物没有起重设备,就将圆木条用绳子一截一截接起来,扎成人字杆或三角架,有十多米高,顶部挂上滑轮,用麻绳靠人工起吊大件设备。高炉炉体通常采用厚钢板铆焊而成,因钢板奇缺,就从炉腹到炉身全部用一条条钢箍将外层耐火砖裹起来。

保证高炉生产,还必须有足够的焦炭。在高炉建设的同时,依旧是由那个穿衣打扮很讲究摩登的总工李袭雨,带领上海江南制造局调来的一批技术员,在贾汪煤矿一带试验烧炼土焦炭。土法炼焦在当时尚属一项新工艺,焦场的封建行会把头搞技术封锁,对炼焦技术秘而不宣,李袭雨搞了半个多月也没搞出办法来。

这件事让王二九非常得意,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礼拜天,按工会的要求,工人可以自愿选择是否参加礼拜天义务劳动,王二九上午干过活以后下午就选择了去工友俱乐部下象棋,就是在工友俱乐部玩的时候,李袭雨提着一条鱼找上门来,拜托王二九来搞定炼焦问题。

当天李袭雨依旧是西装革履,虽然他的白衬衫几十天没有换洗,早就脏得不成样子,但不得不说,这留美的大学生打扮起来,确实连王二九都要说一句人家长得俊呀。

李袭雨拜托了半天,王二九面子上满足够了,就一口答应下来,反正这个年纪轻轻的总工找上门来让他来解决问题,光这点说出去,就让王二九感觉实在够有面子。

王二九认识焦场不少穷苦工人,他要解决这问题还真就非常容易,只要认真观察揣摸,再拉走一批人,要掌握炼焦技术实在不难。甚至在焦场技术基础之上,还成功改进了出焦量大的大型圈窑,大大缩短了炼焦时间,提高了焦炭产量。

为着答谢这点,四月份的时候李袭雨又带酒来请王二九吃饭。这个年纪轻轻的总工程师,年纪大概比王二九小个大半轮吧,技术知识确实也是过硬,王二九虽看不起他一副小白脸的模样,但也不得不承认经过一个多月的工地打熬,李袭雨的模样也变得黝黑健壮了很多。

“李工,你一个留美大学生,到底咋想的?”王二九喝起李袭雨送来的酒水,一点都不带客气,“要是在洋行干,肯定比现在体面多了吧?也有钱花。”

李袭雨哈哈一笑,他好多天没有洗澡,衣服都没换,牙那就更没怎么好好刷过了,张口大笑起来,连王二九这个粗人都觉得嫌弃。

“王哥,你觉得咱们的铁厂能建起来吗?”

“建是肯定能建起来的。”

李袭雨耸耸肩,笑道:“以前我跟着端方干过,端方,你知道这人吗?前清的直隶总督,封疆大吏!”

“那怎么嘛,跟我吹这牛哦,我还跟林书记长干过呢。”

“哈哈哈,王哥这怎么跟你说嘛!”李袭雨嘿嘿笑道,“端方从前也想在唐山搞一个铁厂,但是你知道,前清官僚上下其手,每一个环节都有人来克扣,二十万两银子砸下去办厂,连个水花都没冒出来,钱就全没了。”

李袭雨抬头看着工友俱乐部的天花板,突然间就叹道:“我有几个同学留在了美国,其实我也想过,要不要留在美国?或许只有在那里才能实现我的理想,办厂造钢,看着一炉炉金色的铁水流淌出来,最后成为富国强民的基石……”

“那李工怎么还是回来了?”

“嘿,这个事儿嘛,以后再跟王哥慢慢讲。”李袭雨微笑道,“今天咱们先喝酒,庆祝解决炼焦问题!啊对了,我准备在厂里办一个钢铁技术学习班,每天晚上上课,你有没有兴趣来?”

王二九听到这问题,马上面露难色:“什么上课什么班的……这我就一个粗人,你拉我去,我也坐不住呀。”

李袭雨说:“咱们国家的钢铁工业落后列强好几十年不说,重点是一般熟练工人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把炼钢技术当成一种神秘的东西,技术资料更是难觅踪影。我想为了能让大家尽快熟悉炼铁工艺,还是要多数工人都来听听技术课才好。还有啊,王哥,我们工程师虽然理论知识扎实,但是缺乏实际操作的经验,这方面我也想请你帮帮忙,组织一批实践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教我们操作技术,我们呢,就教你们代数、物理的知识。”

王二九犹豫再三,总算还是答应了下来。他自己没有认识多少字,而且一向对工会搞的那些扫盲班、识字班不感兴趣,但王二九在李袭雨面前最喜欢以能人自居和标榜,现在李袭雨拜托下来,王二九就算只是顾着自己的面子,也只好答应。

他倒没想到,从这以后自己就将陷入到各种学习和考试的漩涡地狱之中,让李袭雨多番折腾,硬生生折腾成了一个技术能手。

第二十八章 此上江北

徐钢的建设正搞得火热朝天,与此同时,在上海和南京被黄兴遣散的一批南方革命军将校官兵,也坐在了开往江北的火车车厢里。

汪爱民两手扒在车窗的边缘,看着外面迅速变幻的景色,从三四月间郁郁葱葱的烟花江南,跨越滔滔不息的长江,一变为平坦辽阔的苏北大地,浅灰色和浅绿色交相伴生的平野上,低矮的丘陵与肆意生长的树木,以顽强的生命力屹立在黄淮海平原上,一如这些被南军留守裁撤遣散的革命官兵,萧索中透着新生的朝气。

他很快就联想到去年年底从武昌乘船出发,一路前往南京参加北伐的往事。汪爱民是鄂军老兵,阳夏战争时任宪兵队队长,但后来黎元洪在鄂军内部排挤同盟会党人,他才被迫离鄂赴宁。

长江浪花朵朵,北去的列车与去年东下的汽船相比,让汪爱民觉得差别最大的地方,当然无疑是“组织”的种种待遇。

组织。

这是社会党那些人经常提到的两个字,好像组织从不会离开他们的嘴边,事实上也如此,即便在这列火车车厢里,汪爱民也能感到“组织”的存在。

去年他东下时,前往南京的船票是自己拿光复饷买的,武器装备也是汪爱民从武昌直接带走的。南京的同盟会方面,除了孙中山发过一个号召革命军官兵前往汇集北伐的通电以外,便没有给出任何精神和物质上的支持了。

到南京以后,也是如此。没有同盟会的组织迎接,也没有对口的部队接受,就连食宿问题都要汪爱民自己找关系来解决。

但这回社会党的情况,便截然不同。

他还记得自己在南京的时候,是上街给部队买伙食食材的时候,偶然间才在街头发现了自己的部队,已经连带整个番号被成建制裁撤的消息。

当时汪爱民整个陷入惶恐无助之中,一时间连营房都不敢回去,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向袍泽们解释这个情况。就是那时候,在街头张贴的公文下面,几个左臂带着一条杠红臂章的社会党人,围住了汪爱民。

他们手捧一大堆宣传材料,有什么五道口、五角场学校师资如何如何发达的介绍文书,还有什么江北土地如何如何肥沃的政策宣传海报,一拥而上,都递到了汪爱民面前,他懵懵懂懂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答应了下来,说将参与社会党的“复员安置计划”。

直到汪爱民拿着这一堆宣传材料回到营房的时候,他才渐渐回过味儿来,猜测这是不是社会党的人来截胡同盟会?但营房里那些同样被黄兴裁撤遣散的官兵,就没有汪爱民想得这么多,绝大部分人看过宣传材料以后,便都很快同社会党的宣传干事按了手印签好安置文书,最后汪爱民也是在众人鼓动下,不清不楚就按下了手印。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坐上了前往江北的火车。

火车的座位上有社会党准备好的茶水,到中午时分,还有社会党的几个工作人员,挨个车厢地发干粮食物。他们发干粮的过程,便还有一个宣传干事见针插缝地向复员官兵们介绍江北的垦屯情况。

汪爱民文化水平比较高,所以车厢里不少官兵都围在他身旁,要他帮忙解释一下这些垦屯政策,比如说那什么国营农场与直接分地单干有什么差别?

还有那一大堆合作社的名目,劳力合作社、供销合作社、信用合作社……兄弟们该不该报名参加?

但汪爱民虽然留过洋,见多识广,面对社会党宣传干事嘴巴里蹦出来的无数新名词,却也是两眼蒙圈,听了好半天才稍微搞清楚一丢丢。

好像就是国营农场,类似于给人家做长工,分地单干的话,田是归自己所有,好像更好一些。至于那各种名目的初级合作社,汪爱民以为既然大伙人在屋檐下,那还是尽量多听从社会党的吩咐和主张办事吧。

“林君汉是和袁大总统、孙先生齐名的创立民国三大伟人之一,我寻思他也没有骗咱们兄弟的必要。”

可随后社会党那些宣传干事说的话,却让汪爱民很是觉得诧异。他们说什么参加国营农场的工作,是有条件的,要符合条件才能选择国营农场,反倒是分地单干,要求的条件最低。

至于那些初级合作社,倒是条件门槛都很低,在火车上便已有不少复员官兵或签名或按好了同意参加的手印。

“百川?是百川吗?我邓浩海啊!”

汪爱民正在迷糊中的时候,突然听到车厢前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他抬起头,很快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眼前。

“邓瀚?你不是去上海了吗?我们竟然在这里相遇。”

邓瀚年龄比汪爱民还小不少,嘴上还带着少年感十足的唇毛。他穿着一件棉麻材料的单衣,但头上还戴着一顶形制上好像是社会党野战军部队的大檐帽。

邓瀚咧开嘴,嘿嘿一笑:“对,我去上海以后跟着书记长参加了北伐,最近不是搞复员吗?组织上号召有农技经验的军官,带头参加复员工作,我就跑来报名江北国营农场的活咯。”

汪爱民和邓瀚算是老战友了,邓瀚是湖南人,阳夏战争的时候他跟着援鄂湘军来武昌支援鄂军,反攻汉阳之役邓瀚打得非常英勇,但战役结果还是因为黄兴和黎元洪两人之间互相争夺指挥权的缘故,功败垂成。

阳夏战争结束以后,汪爱民响应了孙黄的号召,前往南京投奔了同盟会的军队。邓瀚则对黄兴和黎元洪双方均感失望,反而跑去上海报名参加了华野北伐军。

汪爱民隐约记得邓瀚老家在宝庆,他在长沙的技术学校读过书,好像是懂得一些挖水利、修工程的技术。

汪爱民叹了口气,他上火车以后,处处见到社会党的行事作风,好像与同盟会差异很大,颇有脚踏实地之感,但结果社会党一样裁撤自己的功勋官兵吗?如此,又和同盟会有何区别。

“浩海,你也被遣散了……那咱们是难兄难弟了。”汪爱民略有怨气地说了一句,“他娘的搞革命,搞革命不如反革命,到头来就这么被裁撤,一点着落都没有!”

“哈不是不是。”

邓瀚又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这个人性格非常乐天,总是笑不绝口,很是能够活跃气氛。

邓瀚说道:“我嘛,我不是被裁撤的,大敌当前,我们社会党不搞裁……呸!我是说啊,我不是被党中央裁掉的,我是主动报名参加了这个安置工作。百川兄,你应该也还记得吧?我玩枪实在一般,除了一腔血勇以外,就没别的东西了,反倒是学过些水利技术,比起常人水平那确实是高一些。”

邓瀚的解释,更让汪爱民感到困惑起来。但是这一路上能有个老朋友陪伴,也确实令汪爱民怨怼的心情变好许多。他也想着邓瀚是社会党的老人,对于那些奇奇怪怪的政策,应该了解更深,自己是应该多向邓瀚了解一下情况,这样也能帮助到那许多跟着自己上了车的老兄弟们。

汪爱民的责任感很强,这也是他当初跟随黄兴前往南京的原因之一。

“浩海,正好,我有几个问题想向你请教请教,这所谓的国营农场,究竟是何意,初级合作社,指的又是什么东西呢?贵党的干事讲得实在不清楚,让人半懂半不懂的……对了,还有一件事,我们到底要去哪里?贵党的人也不讲个清楚。”

“哈哈哈,我们就是要去徐州,也是要去江北,徐州就是江北,江北就是徐州,此上江北!”

火车继续向北开去,呜咽的蒸汽机轰鸣声,在寥廓清冷的江北大地上,留下一连串令人回味无穷的希望感。

第二十九章 垦区

一剪溪月,春风只等闲,汪爱民视野的极限,那里就是徐州。

津浦铁路沿途的旷野上,突兀的枝条慌张地醒来,冒出了许多饱满的小嫩芽。几只鸟雀儿落于铁路区远方民房的屋檐之下,鸣叫了几声,一阵小冷风吹起,又悠悠地飞走了。

春意刚好有点暖,又起小小乍寒。火车停靠在铜山站,汪爱民一眼望到尽头,车厢内外人群往来,兄弟们都扛起了自己带来的简单行礼,还有几名社会党宣传干事在火车上分发的干粮、水杯,行色匆忙。

车站外面就是徐州城,城市繁华当然不能同南京相比,但喧嚣处更胜许多。徐州的喧嚣并非城市的繁华,而是满街的口号、满墙的标语,火车站对面的墙壁上,还以成人大小的红字写着“到广阔天地去大有作为”的号召口号。

邓瀚背靠在月台的支撑柱上,一边清点着自己的行李,一边同汪爱民说:“这次到徐州的复员官兵有四千二百多人,可惜你没有赶上第一趟去盐城的。你知道吗?盐城的大丰公司,就是张謇搞的,那边以四岔河为中心的二十万亩荒地,原先张謇那老头是准备当成新棉区经营的,但经过去年咱们第二师方师长一通闹腾以后,张大老板的买卖亏蚀了本钱,大部分土地便抛了荒。”

汪爱民背起行囊,皱起眉头:“方师长?就是方声洞吗?我在南京的报纸上看过他的新闻,听说是土匪一类人物,跟着这种人搞革命,能成事吗?”

“嘿嘿,你听我说嘛。”邓瀚笑道,“大丰那边的荒地,生荒十八万亩,熟荒二万亩,张謇还给咱们留下了两个村统共九百多间民房,除此以外,淮扬国大筹委会还专门批了一笔款子,准备再修五百间民房,拿来给复员官兵居住。唉,你不知道,第一趟去大丰的人条件最好,不像我们去徐州这批,听说连房子都还没个着落。”

“那你还笑嘻嘻的,也看不出一点着急的样子。”

邓瀚摊了摊手,没有再说什么。第二趟到徐州的这批人,据邓瀚所知,之后都是要被安置到海州垦区去的。海州那边的情况,邓瀚也有一些了解,当时垦区还是一片荒凉,房屋等都还没有着手准备,土壤和水利条件也远没有大丰好。

他心知肚明,垦屯开发的初期,恐怕大家的生活不会那么简单容易。

但邓瀚对党中央的政策也有很高信心,他从上海参加革命以来,一路跟随北伐军南征北战,亲眼见识到了社会党同其他旧势力、反动派与革命党反对派之间不同的区别,所以完全相信一切困难最终还是会迎刃而解的。

何况参加垦区开发的复员官兵,他们之前按手印签下的合同,那也是有自由退出权的,如果这些人真受不了垦区生活的清苦艰难,大可以自行解约离去。

按邓瀚对社会党一贯做法的了解,党中央肯定是在其他方面有相关政策,能够确保吸引复员官兵们都留下来,才会预留出如此宽松的条款。

“天气真好!”汪爱民大踏步往前走去,“徐州的天好像比武昌蓝不少,也比南京蓝!”

邓瀚追在他身后,又哈哈大笑起来。车站内外到处都张贴满了垦屯运动相关的宣传标语,除此以外,还有很大一部分标语是在反对袁世传来徐州接管贾汪煤矿的。

邓瀚拉住汪爱民,指着一张海报说:“你看,有没有一点革命党人的样子?”

汪爱民张望过去,海报上是一个形容猥琐的光头被一只硕大的拳头打飞,两行标语,大的那一行写着“吃你工人爷爷一拳”,小的那一行则写着“反对袁家窃取国民财产”。

汪爱民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有点去年十月武昌街头那意思啊!”

就在昨天,袁世凯又以总统名义,发布了一条要求徐州各国民团体必须谨遵法律的命令,相当强硬地给袁世传撑腰。赵秉钧也代表内阁出面表示,徐州地方所谓袁世传经营资质不合法规一类的控告,在法律上是完全站不住脚的,勒令徐州地方国大不许再以暴民举动破坏合法经营。

但这结果,也不过是引来徐州各界在舆论上的又一波强烈反弹。民气高涨,老百姓们保卫国有资产的意志非常坚定,大部分人虽然弄不清那些复杂的产权关系,但经过社会党的宣传,大家都隐约知道,保住煤矿,徐州人将来就能多拿点钱,保不住煤矿,那这钱就都要让极少数几个阔老板拿走。

如此民气沸腾的氛围,确实就让汪爱民联想起了武昌首义时的感觉。

“走吧,百川兄,我们先去登记一下报到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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