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不求生 第203节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梁启超过去的政治立场,也都知道他现在为什么如此反对稳健的主张。
袁世凯加入国民党以后,北洋便停止了原本允诺给进步党的一系列党务经费援助,卸磨杀驴不过如此,当然令梁启超震怒不已。
事情还不仅限于此,现在全国四个主要党派中,国民党人多势众,堪称第一大党,社会党有林淮唐如此众望所归的领袖,在华东、华南地区又有着不可动摇的地方优势,共和党虽然稍次于二党,但也有黎元洪这样的武昌首义元勋,在湖北地方也有绝对优势。
进步党呢?
不仅组建时间最晚,根基最弱,组织最涣散,而且也缺乏有力的政治领袖。
原本进步党有袁世凯的支持,是被袁世凯当做了御用政党,可现在袁世凯都亲自加入国民党了,进步党这套工具自然也被抛弃,这就使梁启超的地位极为尴尬。
人民革命联盟组建以后,林淮唐的强势暴露无遗,梁启超欲利用社会党不成,却让林淮唐反客为主。
所以现在梁启超最支持林淮唐在参议院发起公开弹劾,这不是他想向袁世凯“复仇”,而是希望国民党出面反对,由此引发国民对国民党议员的反感。
对梁启超来说,国民党、社会党斗得越厉害,对进步党这样的第三党来说好处就越大,浑水摸鱼,正是此道。
相反,如果国民党与社会党达成私下的默契,那进步党就会更加边缘化。
对梁启超的话,杨度也是故作好奇道:“刺林案刚刚发生时,我听闻任公曾通电说林案与政府无关,系南方党人自相残杀,真正主使者是乃孙中山,现在怎么又能咬定是政府所为呢?”
梁启超脸不红、心不跳:“初时我不知内情,自然以最大信赖予以政府,如今知情以后,为真理和法律的权威而战,又有何不可?”
杨度击掌而赞:“以今日之我战昨日之我,任公的与时俱进,令人佩服。”
宋教仁对林淮唐很有一些了解,他知道空头白话用大义去压林淮唐,不仅没有半点用处,而且以林淮唐的理论水平,绝对能扯出比你更加理直气壮的大义来,到时候还真不知道是谁压谁了。
“君汉,我就直说吧!”
宋教仁终于坦言:“即便人民革命联盟三党一起发起弹劾,只要国民党不赞成,你们就依旧无法达成多数,更何况三党党籍的参议员,真能够齐心行动吗?”
这回梁启超没有说话,孙武就已经说道:“宋先生的意思,是国民党要对弹劾总统案投反对票吗?”
这个问题是宋教仁的死穴,国民党当然能够否决弹劾案,可是也要为此付出极大代价,甚至可能使得本来形势一片大好的竞选局面完全逆转。
宋教仁额上密布汗水:“国民党……现在没有反对之议。可是弹劾总统以后呢?北方军队跋扈强悍,袁总统下台以后,新任总统未必能够维持局面,到那时北方军队如若哗变,商民财产损失之大,将难以想象,更可能造成外国干涉的口实。”
宋教仁这话就是说给孙武听的,共和党参与人民革命联盟,无非是黎元洪这个副总统打着袁世凯下台以后接任的如意算盘。
然而袁世凯下台以后,就凭黎元洪能控制住北洋军队吗?
林淮唐笑道:“不劳遁初担心,弹劾案通过以后,南方革命军队将从湖北与江北军队中精选四师精兵入京维持秩序,绝不会出现兵变事件。”
宋教仁别无他法,他看了杨度一眼,终于狠下心来:“君汉……人革联的弹劾案图穷匕见之时,也将是中国政治彻底分裂之时。今天的和平局面来之不易,请你不要葬送了那许多烈士鲜血造就的成果!”
林淮唐冷笑道:“辛亥烈士的鲜血,不是要为一个刺客浇筑王冠。”
“你……!”
宋教仁一时气结语塞,还是杨度低声道:“君汉先生,您就直说吧?人革联的要求究竟是什么呢?政府绝不可能允许人革联发起弹劾案,如果几位一意孤行,那么参议院弹劾政府之时,就是南北和局破裂之时,战火重燃,三位先生还能坐视吗?”
杨度语带温和,可这话却已经是赤裸裸的武力威胁,梁启超、孙武二人不禁为之色变。
林淮唐的表情却愈加盛气凌人,他敲着桌子,冷笑说:“杨度先生是来为凶手做说客吗?”
“鄙人只是来求民国的和平。”
“来求和平?呵,武力威胁是吓不住中国社会党的!袁世凯有北洋军三千虎贲,社会党在南方也有十万口横磨剑欢迎你们。杨度先生来谈条件?那好,只要国民党全面退出上海,政府任命蓝天蔚为山东都督,社会党就会放弃弹劾案!”
林淮唐此言一出,梁启超和孙武立马就站了起来——社会党要放弃弹劾案?这是他们决不能接受的事情。
可事情的主动权和决定权,又全在社会党的手中。
宋教仁和杨度对视一眼:“君汉此言非虚?我们会和总统讨论一下。”
“绝非虚言,只要政府接受这两条条件,我就放弃弹劾,并且接受赵秉钧的死为刺林案的结局。”
宋教仁和杨度都说要回去慢慢讨论,几天后再做答复。梁启超和孙武则等到宋教仁等人离开后,嘴巴才像机关炮般吐出无数反对意见。
“贵党从未和我们讲过这些条件!你们谈妥了,我们两党又如何自处?岂有此理!”
梁启超勃然大怒,林淮唐却笑笑说:“请任公放心,袁世凯绝不会接受我的条件,我这样说只是碍不住遁初的面子而已。”
孙武脸上阴晴不定:“万一袁世凯同意了呢?上海、山东……上海本来就不是袁世凯的地盘,这条件算不上过分,万一袁世凯同意了呢?林先生,到时候贵党要怎么做?我恐怕不好向黎都督交代。”
林淮唐笑眯眯地取出一张电报纸,说:“两位请看,这是社会党中央执委会的决议文件,上面已经写的非常清楚了。无论政府同意还是不同意我们的条件,社会党都会继续维持三党联盟,并在之后的国会大选中,让出三分之一的席位给进步党与共和党。”
刚刚梁启超和孙武还觉得这政党联盟之事,完全是让进步党、共和党变成了林淮唐与袁世凯讨价还价的筹码,现在他们听到社会党可以保证让出三分之一席位时,心情就像坐了一趟过山车,又由惊转喜。
其实对社会党来说,只要一年计划的建设成功,国会大选的席位多少,根本就不重要。林淮唐的策略,就是以国会席位为饵,诱使进步党、共和党为他所用,再以三党联盟的声势,迫使袁世凯做出“真正意义上的让步”。
何谓“真正意义上的让步”?
在林淮唐看来,就是军队和地盘上的让步。
“请两位放心,今天我就会发电表态,公开为进步党、共和党两党议员的竞选背书。”林淮唐补充说,“无论袁世凯同意或不同意社会党的条件,我都会为二党竞选之事背书。”
梁启超、孙武犹豫再三,在社会党让出三分之一国会席位的诱惑下,终于又重新坐了回去。
而杨度离开林公馆以后,则立刻驱车赶往总统府,把会上所谈之事全部禀报给了袁世凯。
袁世凯闭目养神,一副如在睡梦中的模样,杨度等了好长时间,袁世凯才睁开眼睛悠悠道:“很好啊,很好啊,皙子你谈得很好啊。林淮唐的条件……他跟中央讨价还价?呵呵。”
袁世凯斜着头笑了起来:“年轻人过得就是太顺了些,咱们是该给林淮唐一点教训尝尝了。”
杨度眼中一亮:“大总统有何布置?”
“他要一个都督嘛?好呀!就给他一个都督!我不仅要给林淮唐一个都督,还要给他一个经略使当当嘞!”
袁世凯挥手叫来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道:“转告芝泉,由陆军部组织十几个……不,让陆军部组织几十个将领一起通电,林淮唐不是喜欢出风头吗?就给他再出一把大的!林淮唐不是处处标榜全天下就他最爱国、就他最革命吗?老子就他一个机会!”
梁士诒问道:“通电内容要写什么?”
“当然是一致拥戴林淮唐……拥戴他做蒙疆经略使!还有他不是想给蓝天蔚要一个都督做吗?拥戴,一起拥戴,呼吁蓝天蔚出山去做河南都督!”
第八十六章 金丹道事件
光绪十七年,公元1891年。
对于内忧外患不断的大清帝国来说,这是一个相对平静的年份。
“同光中兴”的光辉还没有彻底黯淡下去。
北洋水师仍是亚洲第一的舰队,这一年以傲人之姿再次访问日本,其军容被日方称为“舰体巨大、机器完备、士兵熟练,值得一观之处颇多”,全然不会想到三年之后会在甲午之战中全军覆没。
扬州、丹阳、芜湖等地有一些教案,但规模不大,处理较易,最多不过赔偿洋人十几万两银子便可息事宁人。南海狂生康有为在广州设立的“万木草堂”才刚刚开学,学生不过二十余人,没人会把这里看做日后“戊戌变法”的策源地。
而在平静当中也有不和谐的事情发生,在这一年年末的热河发生了注定将长远影响到汉蒙两个民族多年关系的金丹道事件。
金丹道事件的远因,是清朝道光朝之后人口膨胀,盲流客民蜂拥向热河地区,与当地旗民在社会结构、文化习俗、生活方式等等方面产生的冲突,以及客民乱设黑矿窑对当地生态环境的破坏。
热河作为省级行政区,建国后数年即被撤销,所辖地域分给冀、辽和内蒙三省。
以这一地区为中心,正西是多伦诺尔,西南是北京,正南是唐山和天津,东南是山海关和辽西走廊,往正东方向是奉天,周边地区皆属人烟稠密的城市带和交通要道。
此地位于燕山山脉向东北方向延伸的努鲁儿虎山脉,以明长城为分界线,就是林淮唐所熟知的“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的地理过渡带”,大山有很多山口、长城在这些山口建有关隘,成为可供人员往来的交通孔径。在明朝以前的两千年里,中原的华夏族、汉族与当地的林胡、匈奴、乌桓、鲜卑、契丹、蒙古等游牧民族的交往就非常频繁。到了明朝,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王朱权的封地宁城也在这里,靖难之变后,此地成为朵颜三卫、察哈尔和喀喇沁的牧地。
虽然明朝和漠南蒙古长期处于军事对峙,但上层建筑的敌对状态并不能彻底阻止底层的交往。不仅明朝游商散贩冒着风险向长城北边走私货物,还不断有在灾年逃荒和躲避官绅欺压的流民、明军的逃兵、在明朝被通缉的犯人和造反失败的民变首领偷越长城。
在明朝嘉靖、隆庆年间,这些流亡汉人利用明军担心引发冲突不敢轻易出长城追剿的特点,取悦察哈尔、土默特蒙古贵族,获得容留庇护,逐渐形成几只半耕半牧半蒙古化汉民武装集团,在明朝文书中有时称他们为“汉戎”,大部分人最终融入当地蒙古族。
清朝入关后,在此设卓索图和昭乌达盟。清朝虽然有不允许汉人出塞屯垦的禁令,但封建政府的统治能力注定这一禁令的实施必然是不彻底的,康熙年间为解决清准战争的粮食需求,采取就近筹粮策略,沿长城东起热河、西到归化城一线广设旗庄,招揽农户耕作。康熙五十九年、六十年,华北接连遭受大旱,灾情波及直鲁晋三省,清朝在雍正元年出台“借地养民,以养辅赈”政策,将长城沿线以北五十里辟为耕殖区,雍正敕谕各盟旗王公予以收容接纳,使出塞汉民得以休生,蒙民享吃租之利,一举双得。
当时长城沿线蒙古自东起为喀喇沁、土默特、察哈尔,为满蒙联姻部或内属蒙古,对雍正敕谕很配合,对出塞汉民也极友善,称“察噶钦”,意为“娇弱的人,(需要)照顾的人”,主动让出墙外五十里区域。从此以后,尤其赶上大灾歉收年景,汉民就从东起山海关、西到杀虎口的长城沿线孔道到塞外谋生。
这一时期,汉蒙两个民族虽然在长城沿线地区杂居,但始终没有爆发什么激烈的冲突。热河绥远一带相对丰富的自然资源,好山好水好地有的是,租价还极廉,两个民族的普通百姓生活很有余裕,然而随着清朝人口日渐膨胀,人地矛盾也在热河这个蒙汉杂居地域凸显,蒙汉两族人都感到生存空间愈加逼仄,并开始出现因争夺资源而产生的分歧与恼怨。
金丹道事件——因此产生。
金丹道到底源于哪种民间宗教,没有统一定论,这是因为当时热河周边地区流行白莲教、青莲教、在理教、玉虚门、混元教、武圣门、九宫道、无为神坛,包括新中国成立初被取缔的一贯道等多种名目不同的会道门组织。
这个比较典型的会道门组织,起初依靠反清口号获得了一部分租种旗地耕种的汉族老百姓支持。当时蒙古旗地依旧带有浓重的农奴制残余,各盟蒙古王公的专横作风和凶残行径,都不可能被从内地移民而来屯垦的汉族百姓所接受,蒙古族的牧民多虔信黄教,缺乏反抗精神,汉族佃农却在信仰金丹道后即以此会道门组织为中心逐渐开始了非常暴烈的反抗活动。
金丹道起事以后,起初是以杀戮蒙古王公为主,可是日积月累的仇恨在战乱之中爆发,必然会出现无限制无差别的屠杀,热河的情形正如陕甘的情形,满洲朝廷以某族制某族的平衡手段终将爆发出波及所有百姓的灾难。
金丹道起事者对于蒙古族,不分老幼,也并不分是王公、旗人、牧民还是同样备受压迫的农奴,一概不分老幼,尽行屠戮殆尽,屠杀过程之惨烈,并不比民国时国民党还乡团对于分地农民的杀戮更手软。
一场本应该是反民族压迫、反阶级剥削的起义,变质为了无差别的种族仇杀,并因此造成了此后几十年间,直到今日汉蒙两族之间紧张的关系。
追根溯源,金丹道起事是对于蒙古王公残暴压迫的正义反抗,然而以邪教组织发起反抗,又势必下沉堕落,可是在满洲朝廷严密的统治下,除了金丹道这类邪教组织以外,当地农奴又还有什么别的反抗方式呢?
金丹道起事仅一月有余,却造成了热河死亡十余万人、三十余万人沦为难民的代价,自此以后,热河民间暗流涌动,而庚子新政启动的内蒙古地区垦屯运动,又一次刺激了当地汉蒙两个民族之间本就十分脆弱的关系。
汉族放垦、蒙古族抗垦……再加上从二十年前金丹道起事延续到今天的种族仇杀,使蒙疆问题成为了一个极为棘手的难题。
当年清廷派去镇压金丹道起事的人,便是袁世凯的淮军老前辈李鸿章,所以没有人比袁世凯更了解蒙古问题是多么的可怕。
“蒙疆问题错综复杂,林淮唐在北方一点根基都没有,他能有什么办法来解决?”
在袁世凯的授意之下,以段祺瑞、冯国璋为首的二十四名北洋军将领,在翌日即联名发出一份通电。
通电的内容,表面上是以北方将校团的名义欢迎林淮唐入京,实际上则是大肆渲染和制造“非林淮唐不能定蒙”的舆论,为袁世凯政府接下来将林淮唐架到火上去烤制造气候。
第八十七章 大总统的胜利
袁政府对林淮唐的“反向逼宫”,同样也是采取了一揽子手段。
这次袁世凯是学聪明了,他也和林淮唐一样利用舆论来为自己的行动做背书,在北军二十四将校联名通电以后,又授意徐世昌和梁士诒组织了一个所谓的“蒙疆问题研究会”,号称组织了一批边疆问题专家来研究定蒙之事,实际上则是以此“权威机构”进一步加热“非林淮唐不能解决蒙古问题”的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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