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不求生 第216节

北京城下了一场小雪，铁狮子胡同的总统府前，清晨时分便有清道夫在打扫积雪。白皙的雪花堆在青石板的道路上，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但很快袁世凯的侍从武官长荫昌就行色匆匆地踏出一行零乱的脚印离开了总统府。

荫昌是晚清最后一员满人出身的大帅，他早年留学德国学习军事，但学了几年，却连简单的对话都无法完成。但因为有这个专业学历，后来被派到欧洲学习军事，阴差阳错，与德皇威廉成了好哥们儿。

作为一名学习过欧洲军事的海归，荫昌回国后得到了正在大练新军的袁世凯重用，虽是不学无术，却也混的风生水起。

倘逢太平年间，也许一辈子就这么混下来了，但恰恰是多事之秋，真让他带兵打仗。

打仗这事，他真的是不会啊！

民党在武昌酿乱，朝廷要荫昌率兵南下镇压，在京城为他送别壮行的宴会上，荫昌只能无奈感叹：“我一个人马也没有，让我到湖北督师，我是用拳打啊，还是用脚踢呢？”

荫昌被迫坐着火车上路了，随行的东西很有意思，罐头洋酒等食物，就装了满满两车厢。

战事发生在武昌，然而剿办大臣走到河南信阳，就不肯再走了。

不但不走，连车都不下，把司令部设在火车上，荫昌更是十多天都没下车。

更有意思的是，荫昌的火车，两头都装了车头，可前可后，可进可退。

一天凌晨，卫兵突然来报，有三四百个革命党朝着火车奔来，荫昌赶紧命令火车向北逃去。

开出没多远，才发现，来者并非革命党，而只是百十号采棉花的农民。

对行将没落的满清来说，派出荫昌这样的大将可谓是自毁江山。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荫昌指挥不动当时他麾下的北洋兵，北洋军旧部人人都只知“我们袁宫保”，难道是他的错？

自从庚子国变以来，大清的江山每况愈下，这个锅难道要荫昌来背？

他自己当然不这样认为，甚至其他宗室亲贵如载涛、载洵和溥沦等人，都不这样认为。所以逊清以后，大家都争先恐后来争这个侍从武官长的位置，荫昌靠着和袁世凯的姻亲关系，近水楼台先得月，才谋得这桩差事。

只是

只是确实也有人愿意去背这个锅。

比如说肃亲王，他就以为葬送大清江山，八旗子弟是人人有份。

像肃王那样活着，可是很累的。

荫昌摸了摸怀中的影印文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叫住黄包车，给车夫塞了一把洋钱后就要人力车夫立刻开去东交民巷。

荫昌是个没种的人，他身为皇亲国戚对清朝的灭亡却自认为毫无责任感，但对肃王那种人，荫昌却不会嘲笑。

“善耆……您佬可别坑害我这一大家子啊！”

肃亲王爱新觉罗善耆在东交民巷内的日本使馆，已经等候了荫昌很长一段时间。他和川岛浪速两人都很紧张，他们二人的行动原则上是不被日本政府承认的，一旦暴露，日本方面只会说这是肃王和川岛浪速的个人行为，绝不会出面保护他们。

“荫昌到底可信不可信？”

川岛浪速握着茶杯，脸上阴晴不定。

肃王一拍桌子：“我信得过他！否则又能怎么办？袁世凯要把大清的江山葬送给老毛子，稍有人心者都不能容忍，我信得过荫昌！”

话音才落，几个日本浪人就迎着轻车简从的荫昌赶了过来。肃王与川岛浪速两人同时露出喜色，川岛浪速更是一跃而起，知道破坏袁世凯政府的计划已经成功大半。

推倒袁政府，就是帝国对华战略的既定方针之一。

更何况这次推倒袁世凯政府的同时，还能破坏俄国扩大其在华势力，真是一举两得。

荫昌并不知道肃王和川岛浪速的心怀鬼胎，他虽然是坐黄包车赶过来的，但背上已经汗水涔涔，眼里还布满血丝，看得出来是异常紧张。

肃王连忙问道：“拿到了吗？条约文本的影印件！”

荫昌从怀里逃出一叠文书，喘着气说：“我拍了照片，这里还有副本。肃王，你们不会骗我吧？日本会帮助中国保住蒙古的吧！”

川岛浪速笑吟吟道：“帝国的外交政策核心就是日中提携、东亚亲善，我们黄种人一定要团结起来对付老毛子。”

肃亲王两手微微颤抖着接过条约副本，他知道这份文件的威力将有多么巨大，特别是在如今举国民气高涨的舆论环境下，袁世凯算是死定啦！

肃王咬着牙：“袁慰亭光做了活曹操还嫌不够本，他还要再做回秦桧吗？孝钦显皇后哪里知道袁世凯会是这种王八蛋啊！蒙古是咱们满洲男儿打下来的疆土，他汉人有什么资格把蒙古割让给俄国？”

荫昌全身瘫软，靠在椅子上：“我儿子娶了大总统的女儿，姻亲之谊，干出这种事来实在没有道理……”

肃亲王拍了拍荫昌说：“午楼，你没做错！是袁世凯对不起大清，也对不起民国，他做得初一，我们为什么做不得十五？”

川岛浪速问道：“肃王爷，这份文件要通过顺天时报发表吗？”

顺天时报是日本外务省在中国办的中文报纸，是一份“学中国人口气”供中国人阅读的中文报，初名《燕京时报》，在各主要城市派有记者和通讯员，收集中国政局内幕，支持亲日派势力，现在算得上是华北地区第一大报。

肃王阴阴一笑：“我有个朋友叫淳和，他在南方人脉很广，我想把这份文件交给他，通过南方媒体发表会更为合适一些。”

川岛浪速赞成道：“这样可以使袁世凯的注意力集中到南方革命党身上，掩护复国军。”

荫昌愣住：“复国军？肃王，你还在做那些事？”

肃亲王冷冷道：“哪些事？我是大清的铁帽子王，世受皇恩，享尽几百年荣华富贵，我要中兴大清、恢复社稷，我有什么错吗！”

“这……”荫昌难以回答，“可大清已经完了啊……老百姓没人怀念咱们这个大清朝。就连载涛、载洵和溥沦这些真正的皇亲国戚，也没人想着复辟，大清怎么可能恢复啊？”

荫昌利用总统府侍从武官长的身份窃出中俄交涉的秘密条约副本，是因为他还有一点点中国公民的尊严和责任感。

但荫昌从没想过这份副本文件，会成为善耆用来颠覆民国的工具。

荫昌语塞：“……我，肃王爷，历朝历代亡国的宗室贵戚，哪有一朝像咱们这样好的结局？你应该也知道当年大清是怎么杀光朱元璋那群子孙的，民国政府算是很对得起咱们了呀！”

“这天下、这江山本来就是我们的，他们拿走咱们家的东西，还要说什么对得起吗？真是笑话。”

川岛浪速于一旁冷笑：“荫先生，文件发表以后，袁世凯对你一定必杀之而后快，您还是提前准备到旅顺躲一躲吧。”

荫昌顿觉头晕目眩，他盗出文件，为的是给中国保住蒙古的土地，可肃王和川岛浪速那些日本人勾结，为的却是颠覆中国啊。

东洋鬼子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帮助满人，这么简单的道理，荫昌也不相信肃亲王这种聪明人会不懂。

他看着善耆那张充满仇恨的脸，终于明白，有些事情即便懂了，终究还是会有人去做。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就已经不是荫昌自己所能控制的了。

洪水滔天，我做得到底对不对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 炸了，全炸了

“……吾族据中国二百年，无深恩厚泽于百姓。

三五年即灾变民乱，十数年则蛮疆警讯，几无一日之太平。

至成皇帝，始有西洋夷入寇，枪炮不能敌，烟土不能禁，遂国事大坏。

显皇帝之世，洪杨与西洋夷交侵，朝廷几无幸，鼎器未移者，苟且也。

自毅皇帝以降，廷堂则帝后纷争、朝臣攻讦，域内则捻拳叠起、党众革命，边疆则西夷逞凶、东洋裂土。

至愍皇帝颁退位诏，实时势之所迫，亦坦承吾爱新觉罗氏失天下望，无以为人君者。

……

今西夷侵凌，据吾疆土，伤吾百姓，正吾满人抛己怨、效国家，抗敌保土之际。然，天祸中国，元首谋逆，蔑弃《约法》，背食誓言，率召外侮，警告迭来，干涉之形既成，保护之局将定，出卖蒙古，断送华北，折辱神明之胄，拂逆国民舆情，既为背逆民国之罪人，当然丧失元首之资格，何况卖国利权，已经罪在不赦……

此中国之耻，亦吾满人之耻，亦吾爱新觉罗氏之耻也。

……

吾以爱新觉罗氏，吁吾族同胞晓：

满汉血亲，并为一家，

文教修德，内于中华。

有助外人而坏国家社稷百姓者，必遗丑万世，为天下笑！”

1912年十二月一日，南方的申报、民立报、观察日报、赤戟报，同时在头条刊登了总统府侍从武官长的亲笔信，又公开了袁世凯政府在中俄交涉中秘密签订的不公开条约共计二十一款。

新闻一经公布和传播，立刻就引发举国哗然，轰动之至，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这个条约不仅要把外蒙古的主权葬送于俄人之手，而且还要默认俄国在北满及绥远、察哈尔北部的种种特权。

几乎是把林淮唐北上经略以来的全部成果，完全葬送！

荫昌是袁世凯身边的亲信，是日日跟随他左右的总统府侍从武官长，荫昌的亲笔信当然有十足的说服力，更何况他连条约文本的照片和影印件都带了出来。

再也没有一个人敢质疑，或为袁世凯做丝毫辩驳了。

更何况由于报纸上公开的一部分秘密条约，还违反了列强在华一致行动的原则。所以英国和日本的外交官纷纷前往国务院外交部质询，要求中国外交部立刻回答报纸上的中俄秘密条约的真实性。

原本在袁世凯努力下又重新恢复谈判的六国银行团协商会议，也由于英国、日本两国的强烈抗议，再度中止。

在这场大风波中，俄国政府还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对于一些媒体的质询，也始终选择了不做任何公开回应，这样全部的压力就都来到了袁世凯一边。

袁世凯真是傻了眼睛，他玩了一辈子权谋自为的把戏，结果却连身边的体己人都没管住，居然让自己的亲家、让自己的侍从武官长给出卖了。

铁狮子胡同马上就被各路社会团体代表和新闻记者围堵，总统府前好歹还有如狼似虎的卫队旅官兵保护，可怜国务院门前只有七八个警卫，根本拦不住势如潮水的质询人群。

临时总理陆征祥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现在更加头痛欲裂，但最麻烦的事情，无疑是荫昌公开的条约副本上赫然留着陆征祥的亲笔签名。

这是绝对抵赖不掉的东西。

林淮唐北上经略给全国国民带来的热情和兴奋有多少，现在全国国民被这份秘密条约出卖背叛而造成的失望与愤怒就有多少。

代理外交总长的曹汝霖立刻宣布辞职，并表示他对中俄交涉的秘辛了解不多，当天就开始和妻子收拾家具行囊，准备离职搬家回浙江老家去。

但不等曹汝霖离开北京，就先有十多名气愤填膺的青年学生手持“卖国贼”的旗帜，在火车站前堵住了曹汝霖，还质问他外交部究竟订立了多少卖国密约？你曹汝霖又经手了多少借款？收受了多少外人贿赂？

有学生怒吼：“曹总长、曹阿瞒！你既然卖国，何不先卖妻！”

当时就有许多警察赶来保护曹汝霖，然而一般巡警中也有满怀爱国热情的人，见到被学生围堵之人乃是大卖国贼曹汝霖以后，居然束手旁观，只是勒令学生们不许将曹汝霖直接打死，但对一般推搡行为也就任之许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