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不求生 第284节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也不容青木宣纯再继续多想，他只能当机立断，好在冯玉祥那边的回信也同样快得惊人，冯玉祥很快就同意了青木宣纯的“君子协定”，这点也让青木宣纯倍感惊喜。

“天佑啊！这必是皇国八百万神明的威灵庇佑！”

很快复辟军即把原本部署在总统府北面的军队全都收缩回紫禁城一带，那些街道很快又被冯旅官兵接管。正如青木宣纯预料的那样，冯玉祥急于前往总统府营救袁世凯，果然无心和复辟军缠斗，他信心大增，立刻就和江朝宗一起赶往西城准备与川岛浪速等人汇合。

可是还未等复辟军重新完成集结，一片密集的机关枪扫射声就打破了青木宣纯最后的幻想——按理来说，青木宣纯作为日本军部第一代中国通，本不至于做出如此拙劣的决策，可在南北两支中国军队的夹击下他的情况又确实险象环生，以至于在紧张的时间窗口中干出了“君子协定”这种蠢事！

刚刚从复辟军手中接管了东城街道的冯旅官兵，趁着复辟军还在调动之中，立刻就对敌人阵地发起强袭无数北洋官兵开始朝着紫禁城发起总攻，复辟军正在换防中毫无准备，短时间内就被冯军攻破了数道防线，两军激战至午后，复辟军的颓势已经十分明显，即便日军军官操控的几门榴弹炮不断开火，也不能再继续阻挡冯旅的进攻了。

紫禁城下满是火焰，青木宣纯这条老狐狸居然随随便便就让冯玉祥坑进了绝地里，江朝宗也恐慌了起来：“将军，现在如何是好？将军，现在我们还有什么办法！”

青木宣纯狠狠道：“至少宣统皇帝还在我们手里！我们只要把宣统皇帝带进东交民巷，那主动权依旧操于我手！”

第一百四十章 淳和唱歌大清死

被青木宣纯视为最大战利品的爱新觉罗溥仪，现在又是什么样的状况呢？

溥仪被宗社党武装带走以后，即处在川岛浪速与淳和两支武装的控制下，反而是原本颐和园的那批满清遗老遗少地位无足轻重，完全沦为棋子。

川岛浪速控制着一百多名日本浪人，他们中不乏一些日军退役的在乡军人，战斗力很强。淳和则控制着另外一批以会党分子和落魄旗人为主的部队，人数约在三四百人左右。

他们将溥仪从颐和园中劫持出来以后，先是杀掉肃亲王善耆，然后由淳和完全接管了所有宗社党的嫡系武装以后，便直奔紫禁城而去。

可是从颐和园到紫禁城之间的路途，现在已经完全被社会党的地下武工队堆砌街垒阻断。宗社党武装必须一步一战地突破这些街垒，才有可能跟青木宣纯汇合。

武工队的战斗力并不高，但他们的特点是极为熟悉老北京城的胡同巷口，堆砌大量街垒以后更是神出鬼没，不断袭扰着宗社党武装的前进，给川岛浪速制造了极大麻烦。

川岛浪速手头部队数量部队，淳和干脆建议他把日本浪人全都集中起来，继续用之前炸开颐和园大门的人肉特攻来炸开武工队的街垒，川岛浪速微微犹豫了几分钟后，还是认可了淳和的建议。

很快那些头绑白色布条的日本浪人便纷纷奔赴前线，川岛浪速跟淳和在战火硝烟中找了一家茶楼坐下，充当临时的指挥部，同时也终于可以偷闲喝上一口水了。

“等我们到紫禁城以后，我一定为淳和君向青木将军请功。”

川岛浪速喝着茶，大发感慨：“自从康乾之世以来，八旗便开始腐化堕落，至今早已不堪使用，没想到适逢末季，竟然还能涌现出像淳和君这般豪杰之士。”

溥仪小皇帝和他的两位帝师，都像家奴一般侍立在川岛浪速的身后。淳和望着这一幕，玩味地摸了摸自己脑后的辫发，莞尔一笑：“川岛桑，其实这次复辟已经是失败了吧？我们的计划最开始就是建立在能够突袭干掉袁世凯和冯玉祥的基础上，但现在不仅袁世凯、冯玉祥都还活的好好的，就连蔡锷居然也回到北京，复辟算是完全失败了吧？”

川岛浪速眯起眼睛，说：“京卫军已经占领了军政执法处，我们逮捕陆建章以后可以用他来威胁冯玉祥。”

淳和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川岛桑啊，且不说我们的人马现在还没搜捕到陆建章，即便抓住他，以您对北洋军人的了解，您以为靠一个家属能够威胁住冯玉祥吗？”

“淳和君……你想表达什么意思呢？”

淳和微微一笑，说道：“从冯旅官兵在政变之初全都集结在北苑大营开始，复辟计划其实就失败了。川岛桑您有没有想过这一点呢？为什么会如此凑巧？”

陈宝琛和郑孝胥两人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川岛浪速的脸色，随着淳和的话越说越多，川岛浪速的脸色也从铁青般的难看渐渐变成了一片惊人的惨白。

“淳和君……你不是满洲人！”

淳和从怀中掏出一把毛瑟手枪，拍在茶桌上傲然道：“我不是满洲人，我是中国的满族人，川岛桑你找错人了！”

川岛浪速带来的日本浪人此时都被调到前线作战，茶馆指挥部中的士兵全是淳和的部下，十几条枪立刻对准川岛浪速同时开火，一片子弹透过川岛浪速的身体，将茶桌都打得粉碎。

乱枪打出的大片血沫，甚至都溅到了溥仪脸上，年方冲龄的小皇帝被吓得目瞪口呆，连哭都不敢哭出声来。

淳和摇摇头，将溥仪合腰抱起：“比之永历和朱三太子，皇上有幸生在一个文明开化的时代，这是多大的幸运？”

溥仪不明所以，只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惧感，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放开我……放开我……奴才……奴才！放开朕！”

两位帝师都被淳和手下十几名手持步枪的卫士对准，吓得呆若木鸡一动都不敢动。

淳和缓缓将溥仪抱到胸口，叹道：“南朝刘子鸾说愿身不复生帝王家，可怜又可叹。皇上，即将到来的新时代里没有属于皇帝的位置……”

砰——！的又一声枪响，淳和冷冷收起手枪，那个尚稚龄的废帝身上迅速晕开一朵血花，染得明黄色的马褂上似杜鹃盛开。

汉人所说的杜鹃和满山红，就是朝鲜族人所歌颂的金达莱，日本人叫它踯躅，满族人则称之为年息香，也写做捻奇香，满语叫日吉娜，满族人祭祖和祭神都用此花，满人的祖先在天之灵认的就是年息香。

淳和怀抱皇袍血染的幼帝，冷眼注目两位帝师，他身后持枪的卫队旋即开枪将目睹此景的一干宗社党头目全部射杀。

小小的茶馆内鲜血横流，一个曾主宰了东亚世界二百余年的煌煌王朝，于斯日终于走向了彻底的覆灭与安息。

溥仪的血浸染透了淳和的军服，他好像想起些什么，眼眶居然微微泛红，纵情放歌：“……布尔湖，明如镜；库里山，秀列云峰……风来千顷秀，雨过数峰青，萃扶舆淑是天地锺灵。有天女兮降生池畔，吞朱果兮玉质晶莹，珍符吻合爰生圣……”

传说中仙女在天上看到长白山的天池中浮着一枚鲜红的果实，她游到近处将赤果吞下，即感应身孕，不久就剩下了满人的祖先布库里雍顺。

在满族中广为流传的民歌《布尔湖》，歌颂的就是满族人的民族诞生神话，淳和一字一句娓娓唱来。只是这样一首记叙满族起源的民歌，现在也全是用汉语歌唱，用字用句也都是经过了康雍乾以来历代汉人词臣的修饰改造。

满汉两个民族，三百年来的共同生活，注定其血脉将要消融于无形之中。

而在那样一个化解民族畛域的新时代里，不会再需要一个满洲人的皇帝。

淳和带来的武装部队中，半数以上确实是与宗社党有关的会党武装，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是政保局的干部以及北京地下武工队的成员。

他命令部下们将宗社党留在后方的首脑、头目全部就地击毙以后，看着遍野横尸，也看着那具冲龄幼帝的尸体，眼眶里还是难忍淌下了行行热泪。

“……是日本人杀害了皇上，是日本特务机关青木公馆的成员川岛浪速指挥一群日本军人杀害了宣统皇帝！”

淳和抹去眼泪，大手一挥骂道：“小鬼子耍阴谋诡计，设计宗社党和北洋军互相残杀，就是为了搞乱中国！我们满人今后再不能为日本人所利用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人道原则

溥仪死了！大清最后的皇帝死了！

淳和带着他能控制的一批政保局卧底继续沿着大路向东交民巷和总统府方向前进，他们一边朝前走一边打出了被画上一个红色大叉的日本国旗，口中则不断呐喊着“皇上驾崩了”、“皇上被日本人谋杀了”的口号。

一旦遇到那些在肆意抢劫杀戮的宗社党乱兵，淳和便带着警卫们亲自出面用满语劝说。清亡以后不过数年时间，其实北京多数旗人早已不懂如何讲满语了，也只有关外一些农村地区还有旗人在日常生活里使用满语。

这些北京旗人无论语言、文化还是生活上的习俗，完全和汉人无异，那么此时此刻他们在京师高举屠刀的疯狂屠杀，又究竟为的是什么？

民族是想象的共同体吗？

假使如此，又是什么使这些与普通汉人市民并无二样的满族人陷入了癫狂之中？

淳和的心越来越冷，他带着手下人四面高呼“溥仪已经被日本人”杀死的口号，有一部分宗社党乱兵闻声惊溃逃走，也有一部分认识淳和的人则主动加入到淳和的队伍里来，同时还有另外一小部分宗社党武装彻底丧失纪律，纯粹为抢掠和发泄兽欲进行屠杀，对这些人淳和则带着部署们无情开火。

同时也有一部分地下武工队的干部领导认识淳和，或者是认识淳和部队中的某些政保局地下人员，这使得另外一批本来正在依托街垒和宗社党作战的武工队也加入到了淳和东进的洪流里。

伴随着溥仪已死的消息在京师传播开，淳和所率领的那支队伍也越滚越大，逐渐汇聚成了一条任何势力都不可小觑的强大存在。

北京城的一角已经被朱红色的烈焰吞噬，殷红的鲜血也流入飘着浮冰的什刹海里，淳和裹紧了身上的一件厚厚的棉布军大衣，也难掩心中的刺痛和悲凉。

他刚刚杀掉了一名年仅八岁的儿童！

在社会党原定的首都革命计划里，绝没有杀掉溥仪的选项存在。林淮唐一直认为如果红军有机会控制溥仪，那么他虽然不赞成后来历史上共和国那种特赦溥仪，使这个大汉奸、大国贼安度晚年的方案，但也反对直接将此时还未成年的小皇帝杀掉。

孔子所言不教而诛谓之虐，固然，林淮唐完全不相信后来历史上溥仪受到共和国的改造时，所表现出的那种幡然悔悟发自真心，就林淮唐所知的历史，伪满洲国崩溃后那个1945年被苏军逮捕的溥仪，还在苏军战俘营里的时候可就在积极研读马恩著作，还把朱加什维利的语录背得滚瓜烂熟，这难道是溥仪一被关进战俘营，就立刻认识到共产主义的真理和伟大了吗？

不过豹变求生的伎俩罢了。

清朝灭亡以后，即便由于辛亥年时林淮唐的北伐使《清室优待条例》远不及另一个时空那样优越，但冲龄的溥仪依旧享受了过分多不属于他的民脂民膏，与其让旧时代的皇帝做新时代的样板公民，林淮唐更愿意堂堂皇皇的让国民来审判他。

这确实是有些林淮唐的个人意气存在，多多少少违背了社会主义的人道原则，但在中执委书记局和政保局最开始制定首都革命方案时，林淮唐是明确将公审溥仪放进了计划之中。

只是……

现在淳和枪杀溥仪，是有些超过了林淮唐个人那有点激进的目标，达到了一个更为激进的层次。

北京城里的混乱局面还在发酵，淳和认为社会党也好、林淮唐也好都不是神祇，没人真的可以在千里之外操控首都革命这盘大棋，就比如说现在宗社党正在进行的暴行与屠杀便超出了社会党的计划，若不尽快采取一个断然的措施结束这场杀戮，那么数百年的古城恐怕将遭遇又一场国难。

淳和认为他牺牲一个溥仪来瓦解宗社党乱军，或者控制其中一部分用于制约日军的做法，是完全合理的。至于事后……事后若社会党要因此审判他滥杀无辜的罪名，淳和也认为是同样合理，他一个满族人从最开始投身反清的秘密革命活动，并最终成为政保局的一枚暗子时，就从未设想过什么善了的结局。

淳和没有觉得自己双手沾满鲜血以后能够心安理得的活下去，在断然杀掉溥仪等宗社党首领以后，他也一直在扪心自问这真是当下最正确的决策吗？社会党会不会因此反而受到更大的伤害？这对中国的革命事业而言究竟是正义的一击还是拖了后腿的暴行呢？

淳和无暇深思，继续率队向前，他途径过国会政要聚居的街道时，又撞见了几辆汽车刚刚开出即遭到操日语的几名乱兵和一群宗社党的猛烈射击，立刻带部属们冲上前去阻击。

这里已经到了紫禁城的大门前，清军还有青木宣纯尚能控制的叛军武装大多集结于此，朱红色的城墙上也架着两挺日造机关枪不停喷火射击。

一片枪林弹雨把最开始开出的两辆汽车都打得浑身是洞，车中的司机、政客一并死去，后面一辆载着参议院秘书长林长民的汽车急急停下，林长民从后面抓住司机肩膀喊道：“我会日语，我去同他们交涉！”

但他刚把身体探出车窗，便遭到一名日军士兵无差别的扫射，嘴里打招呼的日语刚刚跳出两个音节，子弹就从他的额间穿过，鲜血喷满车内。

“是林秘书长……攻击！前面是日本人，就是他们杀了皇上，也是他们挑动的政变！”

淳和向着身边几名地下武工队的同志细心嘱咐了接下来的行动方针以后，便身先士卒带着另外一些政保局的干部强冲日军火线，众人都从这个隐藏极深的特工脸上看到了难以言喻的一层阴影，他合身跳过地上的沟渠，身影完全没在了那些火焰之中……

而在北京城另一端的铁狮子胡同，战斗也终于来到了最后的时刻，蔡锷亲自指挥南苑新军扫除了京城卫戍军的最后抵抗，并把总统府卫队也团团包围在了后院之中。

袁世凯没有选择出逃，他听见了北方越来越近的枪声，但到此时袁世凯反而对大局看得更加清楚，非常明白即便北苑的那支军队抵达，冯旅的立场归属也是非常难说的。

老迈的枭雄直到此时才渐渐看清楚了南方那位年轻人的布局，在无限敬服的同时，袁世凯的背上也升起了一片森寒的鸡皮疙瘩，中国这个老大帝国的前途命运……真要交到那名攻于算计的青年革命家之手吗？

袁世凯呢喃道：“我活了五十多年，到最后才明白做一个大政治家最不需要的就是权谋算计。林君汉啊林君汉，你已经彻底打败了我，你的面前也有一条更光明的康庄大道，只要你不那么心急，多等一等，是完全用不到那么多小手腕的。

……是了，我们躬逢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谁能不急呢？但寰球万国，英雄豪杰辈出，仅仅在中国走上巅峰完全证明不了什么啦……有大道在，何必用此小术！”

“父亲——”袁克文感到一阵深深的不安，连忙抓住袁世凯的右手。

袁世凯望着袁克文，又想到他那个早已逃之夭夭的大儿子袁克定，又生气又觉得很可笑，自己算计十多年想把天下传给儿孙辈的谋划，竟然是如此的虚妄！

“你若能活过这场大难，克文，有机会要告诉林淮唐，我袁世凯的这一辈子证明了任何阴谋算计都敌不过新时代的浩浩大势，请他多想想我的下场，切莫心急。同时也要告诫天下人，万不可学我、万万不可学袁世凯啊！”

“还有……”

袁世凯好像又想起了些什么，指着身后还在焚烧中的一堆文件，苦笑道：“我已做了国贼，到头来还想留得好名声吗？文忠公不配，我也不配啊。别烧了，把密约文件留给社会党吧！这对林淮唐整合中国总有些用处。”

说完袁世凯便举起他最钟爱的德国毛瑟手枪，对着自己的嘴巴开火——十多年前，当许多义和团的大师兄在他面前表演刀枪不入的本领时，袁世凯也正是用这把手枪戳穿了义和拳的骗局。

其实那时袁世凯就该明白这个道理：在这个全世界向前狂奔的大时代，任何骗局、阴谋、算计和权术，都抵挡不住浩浩汤汤的洪流！

当蔡锷带着军队冲入总统府内时，只看到了袁世凯那具伏毙在火盆前的肥胖尸体，与此同时紫禁城一线的复辟军在遭到冯玉祥的偷袭以后也终于全线溃败。